蕭天石 著
卷下老子聖義闡微附參文東方哲學與老子哲學
哲學一詞,源自希臘,乃為一思辨明理之學;中國古代大思想家,於理上加一「道」字,凡論道之學,均謂之哲學。道統乎理,而理不能賅道;理者,道之理也。諸子學均為明道之學,論理之學,故諸子學均各有其義理之學,而亦均為哲學。東方哲學思想有三大主流,一曰道家哲學,二曰儒家哲學,三曰佛家哲學;後者並攝禪宗哲學。
西方哲學家重邏輯、重方法;東方哲學家重直覺、重證悟,期有性靈之交通,會心之契悟。故道家之最高境界,為「道不可道,名不可名」,佛家之最高境界,為「不可說,不可說」。此舍證悟外,別無他途可循。此種證悟功夫,全賴踐履行證,即所謂自心之神秘體會、神秘經驗者是。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如不親自行證,總屬隔一層。所謂「不到廬山,聽話廬山;即曉廬山,卻非廬山」者是。同時,廬山雖同,所會各異。西方哲學家貴就山論山,就水論水;東方哲學家則貴向外會,向上會。一月當空,因人麗所會各異;心景性景情景神景,萬千差別,全不可在理上會也。同是草綠苔青,鴉鳴鵲噪,就凡人觀之,草綠苔青,只是草綠苔青,鴉鳴鵲噪,只是鴉鳴鵲噪;別無些子在。唯就文人騷客或哲學家觀之,則草綠苔青,莫非天地生意;鴉鳴鵲噪,儘是宇宙玄機。此種內心中「別有一番天地」之境界,亦即所謂「神悟境界」,最高藝術境界或心靈境界。
西方哲學家認為知識是知識,真理是真理;東方哲學家則認為,有時只是固是知識,真理固是真理;然有時知識卻非知識,真理卻非真理。一加一等於二,然有時卻不定等於二;莊子之毫末大於邱山,殤子壽於彭祖;孟子之萬物皆備於我;象山之宇宙即吾心,吾心即宇宙;如來之佛法即非佛法,微塵即非微塵。凡此種種,會者自會.不會者至死也不會。恩是恩,福是福,然有時害生於恩,禍伏於福。仁是仁,不仁是不仁,然有時仁是不仁,不仁是大仁。這要向深一層會,向上一層會方得。不可只在形而下之現實世界之景物現象中探索,而宜向千百年以後之無窮世界無窮影響中參究。
本來,有是有,無是無。老子卻啟示以「無中生有,有復歸無」。故可說:「有不異無,無不異有;有即是無,無即是有。」(用《心經》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意,因其原是道家本有之思想)唯離卻有無,仍屬不是;在非有非無上,尚有層次。莊子曰:「有有也者,有未始有有也者.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也者。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。」無始無終,更無始始;無有無無,更無無無。一層深一層,一層高一層。見一層打翻一層,再上一層,又打翻一層,如剝膚存髓,最後髓亦不存,見亦不存,心亦不存。正是「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」。在此種境界中,如天馬行空而不住空,如神尾戲水而不滯水。夫煩惱即菩提,菩提即煩惱;佛即凡夫,凡夫即佛;本體不二。一有分別相,即不是。以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幻」,這在老子,則謂之「玄同」。所以參究老子,有「玄同」一宗。萬境如如,則自如「一月當空,千波現影;影有現滅,月實如如」。即一切相,離一切相,則萬法千機,自無差別矣。
西方哲學家,總是肯定實有(境、物、事、理、法)為有,即在此「有」上下功夫。東方哲學家,則首先一著,便「即實有而否定實有」,認凡相皆空,以破「有」執;然又恐破「有」執而生「空」執(空即無義。虛義),所以又進而否定其否定,即空而不空,不空而空,以破「空」執;道家所謂「無而不無」、「不無之無」者是。蓋真體即非真體,實相即非實相,而「無體之體即真體,無相之相即實相」。非色非空非不空,無異無同無有無;了乎此,方有少分相得。空有二邊既俱不可執,而「中」亦不可執,故再上一層,而為否定其否定之否定。所以設一關,破一關;又設一關,又破一關;至最後一關,亦須破了!以至無關,亦無無關,方得徹見本體。這個,汝試道來!是故佛說法四十九年,末後拈花,直說未曾說得一字。而達摩西來,亦曰「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。就道家言,老子不遇關尹子強其著書,則一字也不留。而晨門、長沮、桀溺之流,不遇孔子,即一言亦無。這是何等透脫?何等超越?吾人須知,留五千言是老子,一字也不留,老子還是老子,有不加一分,無不減一分。此老子所以立「絕聖棄智」之「無知宗」也。
研究道家書、老子書,以及禪佛諸書,總宜會其言外之意。《易》曰:「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。」孟子曰:「盡信書,不如無書。」蓋言與書,皆古人之糟粕也;遺其糟粕,徹其神髓,非會諸語言文字外不可。良以「一落言詮,便乖真諦。一落文字,便成死語」。故《易》曰:「天何言哉!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!」而孔子亦曰:「吾欲無言。」此老子所謂「行不言之教」也。西方哲學家喜談知識論、名理論、方法論,其結果,總是陷在知見境界中,文字境界中,物我境界中,理事境界中;不但不能超越,不能涵蓋,也不能解脫;充其極,卓爾成家而已!此在道家則謂之「文字道」,禪宗則謂之「文字禪」,總屬隔一層。
譬如說:禪宗第一義諦,是「明心見性,立地成佛」,是成佛方法,是最高哲學。唯無心可明,無性可見,無法可得,無佛可成,尤是最高哲學。禪佛相傳,重以心印心,直會無對。釋迦文佛之「開眾生心,成佛知見」,與達摩初祖之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(《頓悟入道要門》謂:「若自了了知心不住一切處,即名了了見本心也,亦名了了見性也。只個不住一切處心者,即是佛心)。徹底一句,凡此都是剩語。「心本無心,何心可明?性本無性,何性可見」?都是自找事做。凡事有此必有對,「開眾生心」,便有「佛心」對;「成佛知見」,便有「凡知見」對。凡知見不可執,佛知見又豈可執乎?凡心、人心不可有,聖心、道心、佛心,又寧獨可有乎?禪佛以「不離自性,自心是佛」為最上綱宗。《傳心法要》曰:「性即是心,心即是佛,佛即是法。」所以自心自性,是一個本體,不可做兩個本體會。佛既是法矣,故依法是佛;心既是佛矣,故明心是佛;性既是心矣,故見性是佛。其如本來無性可見,無心可覓,無佛可成,無法可得乎?執此起修,即是非法。故一部《大藏經》,為一切諸法從出;然三藏十二部,無一字是法(依「佛說法四十九年,未曾說得一字」義)。於從上諸佛處,亦無一法可得。故天玄子說:「法無法,無法即法;法即非法,無法可法。」故欲成佛,一切佛法均不用學,禪亦不用參,以學佛即著佛,參禪即著禪,執法即著法,明心即著心。無求無執,無著無掛。知離一切有即是法,能離一切有即是佛。以本來是佛,本來無佛故也。是故一切佛法,即非佛法。此所以《金剛經》亦謂「法亦應舍」也。
天玄子釋老子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之義曰:「文字語言為妄見,不可近道,凡可道者,皆為非道。」此所以達摩認道副之「不執文字,不離文字」,與尼總持之即見即離,「一見不再見」,均為皮肉之粗見;唯對道育之「四大本空,五陰非有,而我見處,無一法可得」,謂得其骨;對慧可之默而契之,無言相對,「依位而立」,謂得其髓(見《指月錄》)。此即道家之「不可道」與佛家之「不可說」,之旨也。既不可說,說即不是。既無可得,則授受衣缽亦不是。六祖道得「本來無一物」,即得衣缽;然死心新曾有偈云:「六祖當年不丈夫,倩人書壁自涂糊;明明有偈言無物,卻受他家一缽盂。」此則直溯至達摩初祖之以衣缽相傳,亦有不是處。其與老子之不留一字而西隱者,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。故傳法與得法,兩俱不是。道不可傳,亦不可受,法不可說,亦不可得,心亦猶然。敝慧可以「覓心了不可得」,而達摩即許之(見《五燈會元》),以無心可覓也。而靈隱子謂「大道以無心為體」。再上一乘,能無心矣,猶隔一層,故古德曰:「莫謂無心便是道,無心還隔一重關。」依前「性即是心」義,心既了不可得,則性亦自「了不可得」。故余曾述偈曰:「大道原無道,無心始是心。本無性可見,何事又明心?」既自心自性,兩俱「了不可得」矣。依「心即是佛」義,則佛亦「了不可得」。因是已,則「明心見性,立地成佛」之說,俱屬虛妄矣。故經曰:「無有涅架佛,亦無佛涅柴。」心佛頌曰:「佛即心兮心即佛,心佛本來皆妄物。若知無佛復無心,始是真如法身佛。」凡上所說,正反皆是,正反皆不是。故禪宗有妙要,道得也棒,道不得也棒,道得道不得也棒。道得不是也棒,道得是也棒,道得是即不是,不是即是也棒。如上說義,又如何能根據西方哲學家之方法論、知識論或邏輯與理智來說。以其只能悟而通之,默而契之,神而明之也。
大道常存文字外,真詮不在語言中。東方哲學之所以道味盎然,神趣無窮,較西方哲學高一層深一層者,其義在此,其理亦在此。執字解字,則死於字下,執句解句,則死於句下;執義會義,則死於義下,執理會理,則死於理下,總是凡夫。儒理與佛法,本是救人救世之法;然而丹道家無垢子卻謂:「孔盂以仁義殺人,宋儒以義理殺人,佛家以佛法殺人,禪宗以禪理殺人。」此中有大道,欲說已忘言。
總之,凡山是山、水是水,一是一,二是二,是科學而不是哲學,是西方哲學而不是東方哲學。東方哲學,於物境、事境、理境、意境之上,尚有心境、性境、靈境、神境等無窮境界,及無盡妙義。且其研究哲學,不僅是為哲學而哲學,而主在為人生而哲學;其研究宇宙論,也不僅是為宇宙論而宇宙論,而主在為人生論而宇宙論;一切以人為主位,以自我為主位。同時,不重視個別研究,而注重整體與全般之研究,尤特別注重與我相對的對立物之統一。如物我問題,則注重於物我渾然,物我合一。天人問題,則注重於天人交通,天人合一。於神人問題,則注重於神人感應,神人合一。其最高境界,盡人可至;仙佛聖人,盡人可成;皆可藉修為而合一。且在本位上是絕對平等而無差別。人人是聖人,人人是佛,人人是神,人人是上帝。聖凡無別,神人無別,佛與眾生亦無別。即凡即聖,即聖即凡;佛即眾生,眾生即佛;以本來不二故也。三家聖人,特重「天人合一」之修為者即在此,以天人本來不二也。且其修為全賴自力自性,重內修內證,一切放在向內收斂上,放在自參自悟、自修自度、自成自證上。
以上所述,是研究東方哲學應有之基本認識,研究道家哲學與老子哲學時,尤不能不有此體悟,單從事務理則、文字語言上入手,便將遠離其大道真諦矣。老子雖常說「有」,然須從「無」上去會。故其說「為」,則說「無為」、「為無為」;翻一層則是「無為而無不為」。其說「事」,則說「無事」、「事無事」,翻一層則為「無事而無不事」。其說「治」,則說「無治」、「治無治」,翻一層則為「無治而無不治」。其說「爭」,則說「無爭」、「爭無爭」,則自無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。擴而充之,無有而無不有,無生而無不生,無化而無不化,無物而無不物,無言而無不言,無教而無不教,無德而無不德,無道而無不道……此中有至玄至神者存焉!總須超然像外,向深一層入,向上一層會方得。與西方哲學之理在象中、理在事中者,迥然有別矣。
老子評述舉隅
歷代評述老子者眾矣,上節所舉,皆非老子者,以其未徹了老子聖義也。茲特就譽老子者,略揭數端,冀讀者能由此而能得其正,對於老學之參究,或不無一助也。
漢桓譚曰:「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,後世好之者,以為過於五經;漢文景之君,及司馬遷皆有是言。」統觀老子五千言,其體用入化,精義入神之處,實遠超諸經之上。太史遷先黃老而後六經,與莊子之揚老而抑孔,非無因也。唐李約則直曰:「以我觀之,六經乃老之枝葉耳。」其言實不為過。故宋吳筠對玄宗問道曰:「深於道者,無如老子五千文,其餘徒喪紙劄耳。」良以《老子》一書,彌綸宇宙天地萬物人生之大道,窮理盡性至命,理身治國平天下.無不賅焉!不但一章一節,皆有無窮妙義,即一字一句,亦可終生服膺而用之無窮也。
天玄子曰:「《老子》一書,承易學之奧,總百家之要,窮天人之際,探造化之原。因自然之理,通萬世之變,與時遷移,因物偕行。確圓通無礙,肆用咸宜之一大聖教也。唯其言易知而不易知,其理易明而不易明,故世人多誤之!蓋以其道大而入於無獨也。」先君子瑤階公亦嘗謂:「《老子》書,乃聖學書,不可徙以帝王術視之;須探其本而達其原,方可得其全體大用。」夫老氏之書,在教人明道以做聖人為體,行道以做聖王為用;以自隱無名為體.以應世治平為用;若徒以「君人南面術」視之,則只見其粗,執其用而不知循用以歸體也。老子多明體之用,旨在因用以顯體。並執用遺體,則大謬矣。本來,內聖事業,屬於個人身心性命修養之事,為本體功夫;外王事業,屬於經世治國平天下之事,為應用功夫。應用者可用可不用,而本體者則不可或缺。至其極功,二者無別。故孟子謂:「禹稷顏回同道。」又謂:「禹稷顏回,易地則皆然。」唯究極言之,老子之學,用世之事,乃其土苴緒餘也。
董思靖曰:「老子之道,以清靜無為自然為宗,以虛明應物不滯為用,以慈善謙下不爭為行,以無慾無事,不先天下以勞人為治,其於治身治人至矣。」其言甚當。細按老子所重,在秉要執本,貴無賤有,以道御物,以德長物,故說道多於說器,說無多於說有,說本多於說末;要皆以自然為宗,以天道為歸;五千言之精微,無有逾於是者。本自然以明天道(案:胡適認為「老子哲學的根本觀念,是他的天道觀念"),本天道以明人道,合而一之,貫而通之,則其用不可勝窮矣!昔仲尼罕言自然,罕言天道,故儒門不得其傳焉。
昔蘇子瞻贊子由《老子解》曰:「使戰國有此書,則無商鞅、韓非。使漢初有此書,則孔老為一,使晉宋間有此書,則佛老不為二;不意老年見此奇特。」其讚歎雖為子由之解而發,然實則在贊子由之解,能得老子之真與全,非離老子為說,實即等於贊老子也。以子由之解,能本諸道而合儒佛為一耳。擴而言之,百家之旨,無不合於老!百家各得其偏,而老子獨賅其全,故能圓融眾義。昔蘇文定公為其孫籀,講解老子,謂之曰:「高於孟子二三等矣。"又曰:「言至道,無如五千文。」故無逸子直認《老子》書為「萬世不朽聖典」,並曰:「趙普謂半部《論語》可以治天下。若於《道德經》,取其片言只義,亦可以為帝王師,為聖人法。唯其秘義真詮,則非盡人所可得而曉也。」
朱有芬曰:「余幼讀傳記,見述老氏之言者曰:大道廢,有仁義;智慧出,有大偽;天地不仁,萬物芻狗云云。嘗竊怪之,以為老氏之賢,孔子稱之,何其言乃與所聞於孔子者,顯相畔耶?縱觀古今事變,乃真有仁義掠美,智慧長奸,如老氏所云者,又未嘗不恍然若失!急購其書讀之,然後乃知老氏者,以無為為治,以不言為教,以柔弱為自強,以盈滿為大戒;約之於無聲無形之地,而守之以若沖若退之心,大之足以資斯民亭毒長育之功,而次之亦足以斂吾身耳且聰明之用。雖其立說敢於非聖人,要以尋崆峒之墜緒,辟清靜之妙門;衣被群生,規楷百代,不能使孔子稍貶其尊,而亦不能以孔子之尊而廢其言也。"蓋老氏之書,出則可為帝王師,隱則可為聖人式,理身理國,進退兩宜也。
天玄子曰:「老子《道德經》一書,體順自然以明大道,絜靜精微,廣大悉備;通宇宙之奧,達造化之源,順天地之常,盡事物之情;偕時變易,因物與化。其開物成務也,原始要終,以一通萬;凡所舉措,無不天機渾然。其為道大,要亦千古來所未有也!"斯其言至精簡,而理至平實。老子之道,自宇宙自然之發展過程與原理,引申而至於世間一切人事之應用,故能有其不易之絕對性,普遍之適應性,與永恆之諧和性也。
郭會之曰:「《老子》書至精處,在其所提一『常』字,一『無』字,一『反』字,一『復』字。以常御變,以無通有,以反致正,以復歸真。此為其四字金言,切莫錯過。」旨哉其言也,非深於老易之道者,曷能道得?
鄉賢魏源氏,字默深,著有《老子本義》一書,甚得其體要。著有《海國圖記》、《聖武記》諸書,以儒家碩學,不拘於門戶之見,深有得於老氏遺意,並說以宏之,誠不易得也。其「論老子"有曰:「文景曹參之學,豈深於嵇阮王何乎?而西漢西晉燕越焉,則晉人以莊為老,而漢人以老為老也。豈獨莊然,解老自韓非下千百家,老子不復生,誰其定之?彼皆執其一言而閡諸五千言者也,取予翕闢,何與無為清靜?芻狗萬物,何與慈救慈衛?玄牝久視,何與後身外身?泥其一而誣其全,則五千言如耳目口鼻之不能相通!夫不得『言之宗』、『事之君』,而徒尋聲逐景於其末,豈易知易行,而卒莫之知莫能行,以至於今泯泯也。老子曰:『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。』非不知有無之不可離,然以有之為利,天下知之;而無之為用,天下不知;故恆托指於無名,藏用於不見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之道,必自無欲始也,諸子不能無慾,而第慕其無為,於是陰柔堅忍,適以深其機而濟其欲。莊周無慾矣,而不知其用之柔也;列子致柔矣,而不知無之不離乎有也。故莊列離用以為體,而體非其體;申韓鬼谷范蠡離體以為用,而用其非其用,則盍返其本矣。本何也?即所謂宗與君也;於萬物為母,於人為嬰兒,於天下為百谷王,於世為太古,於用為雌、為下、為玄。故如蓋公黃石之徒,斂之一身,而微妙渾然;則在我之身已羲皇矣!即推之用世,而去甚去奢去泰,化贏秦酷烈為文景刑措,亦不啻後世羲皇矣!豈若刑名清談長生之小用而小弊,大用而大弊邪?」所論極深入而能會通,極閎大而能約取。
蓋究老子,宜就其整體性之圓義切入,若僅就其一字一句之獨立性片面性之單義參會,執文滯義,則必死於句下。千古來,以非為是,以是為非,而妄非人之是者眾矣!或病其放任消極,或病其功利權術,或病其矯奸陰詐,或病其虛無玄妙,要皆未得正法眼病,得正法眼者,便可知其正如康熙帝所謂「超萬有而獨尊,歷曠劫而不壞;先天地而不見其始,後天地而不見其終」也。
袁昶曰:「老子正言若反,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,以深根寧極為體,以藏器待時為用。雖異於六藝正學,然義指深遠,莫有能得其懸解者。劉知幾偽河上公注,其傳者,若嚴君平、王弼、傅奕之徒,皆無繇觀其深,古今心知其意者,史公評論六家要指,蘭台敘次道家者流,寥寥數言耳!西漢開國風氣,老詘儒。孝武太初以後,六經漸明,儒詘老。遍得聃之道者:太宗孝文帝留侯蓋公世祖光武帝以致治,汲黯以直言,兩疏以知幾。不得之者:揚雄本詞章家,了不得其作用,墨墨處世而已,似之而非也。伊尹太公管仲計然皆道家,善能因禍而為福,轉敗而為功;金版文韜,有取人國治天下之術,為儒家拘牽,所不肯言。外修清靜沖慎之本政,中含堅忍蟄伏凝固縱橫之用,斂之深深,息之綿綿,審幾一發,當者百碎,回眸宰制之主,專氣致柔,沖兮萬物之宗,固反一不見其有為之轍跡也,故末流為法家為陰符、兵家,然形骸之外,去之抑遠。老子之道,常居陰而治陽,處靜而觀動,養晦而治明,體柔以御剛,與莊列之澡練神明漂搖出世者,指絕殊異。」所言簡約精當,能把握其體要以為立言宗旨。
故先君子瑤階公曰:「《老子》一書,原自然之理,發天地之奧,極造化之運,通宇宙之權。體大易無方無體之教,而示無形無象、觀徼觀妙之變。故其為道也,『以自然為宗,以虛無為常;以因應為本,以柔弱為強。以不爭自守,以大得為亡;以止曲自全,以返還為方。』故曰無為而無不為,無治而無不治。凡有所云,純是一團天理流行。非大聖,孰能語此!"凡欲去塵濁而日就高明,去枝葉而日入本體,超然卓立於物外者,不可不於此三致意焉!
老子評述糾謬
儒家者流,自孟子拒楊墨,荀子非十二子而後,或為維統而好排擊眾說,或為自高而好論人長短者,代有其人;故司馬遷有儒道交相詘之嘆。孟子無詘老之辭,荀子非十二子則曰:「老子有見於詘,而無見於信(伸)。」楊倞解之曰:「老子五千言,其意多以屈為伸,以柔勝剛;故曰見詘而不見伸。」實則老子不但以屈為伸,且見伸於詘,而又復藏伸於詘。其見福於禍,見益於損,見利於害,見得於失者亦然。故恆以「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"教人,荀子自失而不自知也。
治老學最難徹了,非淺即不入,非過即不及。故世之論老子者,多不陷於膚淺,即陷於偏激之失。韓非《解老》最古,而曲解亦最多。以司馬遷之閎通淹博,猶有以老莊與申韓合傳,且謂申韓原於道德之失。其況不逮韓非史公者乎?千古來注《老子》書,無有出王弼之右者,然其於徹了綱宗處猶有未逮者,亦在所難免。如其當裴徽問:「夫無者,誠萬物之所資也,然聖人莫肯致言,而老子申之無已者?」答曰:「聖人體無,無不可以訓,故不說也。老子是有者也,故恆言無,所不足。」謂「老子是有者也」,便有失其體要矣。謂老子言無是為有,則更舛矣!老子以「無不可以訓」,故「申之無已」,且恆言有以明無。老子五千言,不論其言無言有,言實言虛,言事言物,要不外以無為體,而又以無為用。舉有以為言者,正欲使世人因現象(有)而徹見本體(無)也。其旨要在彼不在此!此即老子之頭腦所在處,故不可不辨。
夫老子,豈易言乎?以何晏之才,猶不欲輕出其注。世說云:「何晏注老子成,詣王輔嗣,見王注精奇,乃曰:若斯人,可與論天人之際矣!遂以所著為道德論。」舉此在欲使世之輕言老子者,能知有所謹慎也。歷來儒家中人,多犯輕言之病;略涉門徑,即以不入為入,未徹為徹,門以為有得,殊不知究竟無得也。宋儒中如程明道、真德秀、王應麟、陸九淵、朱晦庵等,可謂博學矣!然其所共認:老子語道德而雜權詐,任術數而尚陰謀之失。要亦為知之未徹、悟之未真之過。如明道曰:「老子語道德而雜權詐,本末舛矣。」又曰:「予奪翕張,理所有也,而老子之言非也。予之之意,乃在乎取之;張之之意,乃在乎翕之,權詐之術也。"王應麟於此亦認為:「此陰謀之言也。范蠡用之以取吳,張良本之以滅項,而言兵者尚焉!"千古來,莫不以此病老子,實則皆非也。老子祟自然,小仁義;仁義猶不用,況陰謀乎?漢陳平曰:「吾有陰謀,道家所禁。」由此可證陰謀為道家之所禁,而為古兵家與縱橫家之產物。既曰道家所禁,當更為老子之所不取也。考三十六章「翕張予取」之說,系本之《周書》,乃天地間固有之理,老子引此,在使世人知所警惕戒慎,當人欲張之興之強之予之之時,能自守柔弱而不為所動。細案全章主旨,在「柔弱勝剛強|」一語,此即其全章頭腦處,點睛結穴所在。不然,首尾不貫亦不通矣。老子有言曰:「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」夫為德矣,只不失德,猶曰無德;況權術之與道德相背馳,老子豈肯為意乎?《老子》書多形上之言,多反言之用,一泥形器,一落言詮,便非不二法門矣。故不會通其聖義,而欲徹入玄微,不可得也。
其次,世人對老子「古之善為道者,非以明民,將以愚之」一語,亦多詬病其為「愚民政策」之倡始者。程子有云:「秦之愚黔首,其術蓋出於老子。」實則此乃執字解字、望文生義之弊,未得老子本意。王弼注此云:「明,謂多見巧詐,蔽其朴也。愚,謂無知守真,順自然也!」其言得之。此章本旨,在教人不可以智巧偽治民,而使民皆趨於智巧詐偽;必也自守愚拙淳樸以化民,使民皆化於愚拙淳樸。要亦以「絕巧棄利」為由文入質、歸真返朴之道。而其所謂愚者,大智若愚,不用其智而自守其愚也。故下文直謂:「故以智治國,國之賊;不以智治國,國之福。」老子貴朴不貴文,貴愚不貴智,由其「我愚人之心也哉」,與「我獨頑且鄙」二語,即可知之。不然,孔子之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」,亦可視為「愚民政策」之倡始者矣(參注)!
錢穆未悟及此,於其《莊老通辨》中,引此二語,復繼引「聖人無常心,以百姓心為心……聖人在天下,歙歙然為天下渾其心,聖人皆孩之」全章語,接著評之曰:「彼(案指老子)所意想之聖人,實欲玩弄天下人皆如小孩,使天下人心皆渾沌,而彼聖者自己則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,一些也不渾沌。此實一愚民之聖也。」凡涉獵老學有三五年工夫者,即不至持此皮毛之見,何以飽學之錢氏,論學卻總在字面上打滾,不徹悟其心法,會通其神髓,而為之論斷,亦大奇也。老子於本章明明說有「善者吾善之,不善者吾亦善之」、「信者吾信之,不信者吾亦信之」二段話,如何竟謂老子「實欲玩弄天下人如小孩」一邊去會?錢氏對老子思想,類多持此膚淺態度,如其引論「無為而無不為」、「後其身而身先」、「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」時,評曰:「此乃完全在人事利害得失上,完全在利害權謀上打算也。」實則老子不少理論,系就宇宙法則、天地法則、自然法則立言,而引申至於人事應用上,又恐世人之不明,不能體道而行,不能舍先取後,舍強為弱,舍剛為柔,不能知雄守雌,知白守辱,知盈守虛,知益守損,故舉其功用於法則之後,所以欲誘掖世人之能由此而從道起修也。若謂功用不可舉,則四書五經,又何處無功用之論也?一部《易經》,幾無卦無功用之論,與乎《大學》之「有德此有人,有人此有土,有土此有財,有財此有用」,《中庸》之「為政在人,取人以身」、「繼絕世,舉廢國,治亂持危,朝聘以時,厚往而薄來,所以懷諸侯也」,《論語》之「仁者先難而後獲,可謂仁矣」,義答樊遲問崇德曰「先事後得,非崇德歟」,無不及於功用,又豈可厚彼而薄此乎?
錢氏又曰:「所謂施之於名實,切事情,慘礉而少恩者,其意趣旨歸,皆見於《老子》書。」復曰:「莊周僅為一玄想家,重自然,重無為,意態蕭然於物外。乃始轉向於實際功利,重權術,近欺詐;彼乃把握自然,而玩弄之於股掌之上;偽裝若無為,而其內心蓄意,則欲無不為。」其遣辭用句,類如村婦罵街,絕非學人所應有;其態度之輕率,行文之惡劣若是,良可嘆也!夫老子所謂「無為而無不為」者,在明天地之無為,以任萬物之自為,無私意與自力行乎其間,故天地能「無為而無不為」。聖人法此天地之自然無為法則,以行之於天下,中任百官之各行其職,下任萬民之自為其為,故能垂拱而治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《論語》中記孔子之言曰:「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」此與老子之無為而無不為思想,毫無二致。「天何言哉」者,無為也;「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」者,無不為也;合而言之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司馬遷誤於韓非之《解老》於前,錢穆氏執其所誤而復誤於後,並即「無為而無不為」而亦誤之,何不明之甚也?
錢穆復曰:「莊周之後有老聃。莊子書可謂有甚高之藝術境界,而老子則終陷於功利境界中,而不能自拔。故莊老之別,猶之孟荀之別。荀子雖大儒,其所窺研,亦始終在功利境界中,不能上躋於道德境界也。故治老子書者,可以由此而有種種之權術,然終不能進企於藝術境界。著老子之病,病在不能忘。故《莊子·內篇》七篇,屢提一忘字,而老子書五千言,獨無此一忘字。蓋老子書作者,始終不能忘世忘物,此則莊老兩家內心意趣相異、一至要之點也。」竊以老子屢言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,利而不害,利而不爭,何嘗陷於「功利境界」中?老子雖曾言「功成而弗居」,須知其重點在弗居。雖曾言「功成名遂身退」,須知其重點在身退。至若其言無為,則曰無不為;言不爭,則曰天下莫能與之爭等等,則系言天道之自然原理,唯可引用至於人事而已。其主旨亦在教人要無為,要不爭!任何一家學術思想,均有其體用;既不可因用遺體,尤不可以用害體。老子之道,不但渾融天地萬物而為一,且亦混沌天地萬物而無之。其境界乃在先天地生之「道的境界」,一切皆無時之「無的境界」。既一切皆無矣,則自無天無地,無世無物。既已無世無物,又何用忘世忘物?而以老子書無「忘」字病老子。老子既曰:「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」又曰: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」復舉「絕聖棄智」、「絕仁棄義」、「絕巧棄利」、「絕學無憂」四大綱宗以為訓,又何嘗落在「功利境界」上?且其「善者吾善之,不善者吾亦善之」、「信者吾信之,不信者吾亦信之」,及其「處天下之所惡」「受天下之垢」、「以德報怨」等,又何嘗為「功利境界」者所能之?執辭以害義,執末以害本,執門戶之見而不能大,正錢穆氏等類學人之所病也。不能徹入微旨,以膚外之見誣先聖,復以膚外之見誤後學其寧能無言乎?若錢氏者,再深參老子十年,或可望免於不通矣總之,《老子》書多反言而正,正言若反,且其義深潛幽玄,微妙難識因辭害義固不可,粗率淪之尤不可!蔽於師承固不可,拘於宗派亦不可!強不知以為知,不徹以為徹,則尤不可!總要能超乎象外,方能得其圜中也。錢氏於其他方面之學術上成就,未可厚非,其於老莊與道家,則實多有其未徹者在。本欲無言,深恐其有誤後之來者,故勉之為說。
司馬遷以老莊申韓合傳,非深明老子者也。申韓雖學本黃老,而實非黃老,否則以韓子之智,豈有見殺於秦者哉?夫善用老者,恆能未形知象,未兆知著;復善因禍為福,轉敗為功;其行藏猶龍,豈不能全身遠禍乎?世多以法家之殘忍慘刻,陰謀家之詭權術,縱橫家之闔辟翕張,集其過而病老子,實則此正老子之罪人也。老子貴道德而小仁義,重無為而賤有為;豈忍為斯乎?故李宏甫曰:「道德之後,其禍為申韓,獨不曰仁義之後,其禍為篡弒乎!」良以漢儒重訓詁,極之則以訓詁殺人;宋儒重義理,極之則以義理殺人;清儒重考據,極之則以考據殺人。究老子而未深徹老子,好著為學術,妄非先聖,不知其極也,恆以學術殺人,而遺無窮之害於萬世蒼生也!今之予以糾謬,正因明家所謂「顯正摧邪」也!
補註:孔子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」二語,一般通行本,均作如上斷句。實則宜作「民可,使由之;不可,使知之」斷句,作如是讀,則孔子亦非倡愚民政策者矣。古之大聖如老孔者,豈肯如是乎?
歷代老子評述雜記(一)
一
嵩山景迂生鼌說之曰:伏羲文王周公贊《易》之後,唯老氏得《易》之變通屈伸;知柔而貴虛,務應而不得;慇勤以立言,幸乎此書之存也。又曰:王弼注老子《道德經》二篇,真得老子之學歟?蓋嚴君平指歸之流也,其言仁義與禮不能自用,必待道以用之;天地萬物各得其一,豈特有功於老子哉!凡百學者蓋不可不知乎此也。又曰:弼知佳兵者不祥之器,至於戰勝以喪禮處之,非老子之言。乃不知常善救人,故無棄人;常善救物,故無棄物;獨得諸河上公,而古本無有也,賴傅奕能辨之爾。
邵伯溫曰:康節先生以老子為知《易》之體,以孟子為知《易》之用,論文中子謂佛為西方之聖人,不以為過。
葉夢得曰:刪《書》斷自堯舜,而《易》獨及伏羲神農黃帝;然後知堯而上蓋有其人。六經存而不論,嘗試會之以心。則其說曰:易,無思也,無為也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。非天下之至神,孰能與於此?然後知伏羲神農黃帝至於堯舜,世而相傳者,皆不出乎《易》。退而質諸老氏,則與《易》異者無幾。又曰:《論語》記竊比於我老彭。後孔子者孟子,孟子之於儒,蓋秋毫不以少亂也。其拒楊墨,排儀秦,過於桀紂,終不及老氏。乃其言盡心知性以至於命,則老氏之所深致意也。然後知老氏之書,孔孟所未嘗廢。又曰:老氏之書,其與孔子異者,皆矯世之辭,而所同者皆合於《易》。後老氏數百年,復有佛氏者出,其辭益荒遠深妙;而要其周至,與老氏殆相為表裡。
高叔嗣序薛蕙君采之《老子集解·序》有曰:大道之歸,一致而百慮;聖人之旨,同情而異言。昔仲尼之門,罕言天道;是以後世無得聞焉。然《周易》乾爻,配象六龍,始於勿用,終於窮亢,不以吉凶告人。用九,見群龍無首則吉。而仲尼贊之曰:用九,天德不可為首也。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蓋剛而能柔,天之道也。此與老子何異?故稱「吾見老子,其猶龍乎」!夫學者,獨患不知天人之一,不知天人之一,則其議聖人者陋矣。自古言仁義禮樂,有過於老子者乎?然而非不知天也。言陰陽剛柔,有過於孔子者乎?然而非不知人也。顧聖人示人有不同,其所言者,學者之所信也;所不言者,學者之所疑也。故世之學老子者,則絀儒學,儒學亦絀老子。夫知人而不知天者,近乎愚;知天而不知人者,近乎誣;奈何以此議聖人也?
二
西塘鄭俠曰:俠聞之老子曰: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《易》曰:亢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;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聖人乎?然則進退存亡得喪之理,其不一致乎?何其知退知亡知足知止之難,而聖人丁寧讚歎之深乎?曰:是皆一也。進退有道,則進不易而退不難;存亡有道,則存不喜而亡不憂;進退存亡一歸於道,時止則止,時行則行,孰不一致哉?又曰:上士聞道勤而行之,中士聞道若存若亡,下士聞道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為道。又曰:唯道大,故似不肖;若肖,久矣其細也夫。肖也者,以所養者小故也。俗之所養無非小,是以大者為不肖,是皆未足與語夫道。又曰:道大而物小,人之營營而卒乎小者,累於物也。元者善之長,而至於大之謂也。至而不知其為大,則同於道,而與世俗不相似,放天下皆謂我道大,似不肖。蓋眾方察察,發較而錐競;我獨悶悶,以天下為不足為者;宜乎其不相似,故能成其大。大而有之,其去世俗不能以寸矣。故卒之不肖,下士聞之笑,而後庶幾夫道,不笑則不足以為道也。又曰: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然則汩之隨變,則臭腐濁穢,不可以濯足,亦其自取,不幾於惡乎?思復性者,以是為鑑。知夫清且明者,自我性;而濁且亂者,亦自我之有以來之也。去其汩且惑者.而清明在躬;然後揚波淈泥與之偕,而莫吾能化也。以其果吾能化,彼將浸浸以明潔,而莫之知予力焉。又曰:水之性清,以其出於土也,而土汩之,是以如是其濁也。徐而清之,可以鑑毛髮,人之識明.以其出於物也.而物惑之,是以如是其亂也。徐而明之,可以燭日月。夫曏也清,汩之則濁,濁而徐之復清。曏也明,惑之則亂,亂而徐之復明也。是濁且亂者,常自外加我,而清且明者在我而已。經曰: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,人莫之令而自均。夫雨露之在天地,細故也;而猶平均如是,況於人之靈識乎。又曰:三代而上,無有孔孟老莊釋氏之教,遇帝而帝,遇王而王,而衰周以降,乃有三氏之教。其實憂世之溺,而致所以濟之者云耳。
三
董思靖云:老子之道,以清淨無為自然為宗,以虛明應物不滯為用,以慈儉謙下不爭為行,以無慾無事不先天以開人為治。其於治身治人也至矣!如用之則太古之治可復也。以其所值之時,俗尚文勝,淳樸之風無復存者。而老子抱純素之道,與時偕極,必待感而後應,故不得位以推是於天下。蓋知夫時數之有所忤也!然終不能恝然道之無傳,是以有教無類,而且睠睠於四方之異俗,則其憫當時慮後世之心何如哉?猶幸斯文不墜,故西關伺駕,東魯見龍,而書與言之尚存也。河上丈人、黃石公、樂臣公、蓋公之徒,蓋能究其旨而體之,斂厥用於一身,則在我之天下已羲皇矣,及其道之有所授,則孝文以之為君,子房以之佐漢,曹參以之相齊,果能通一脈於苛秦之後。籲!亦一驗也。然使又有進於是,如其人,羲皇之,則羲皇矣。或者見是書詞意,含弘寬大,而不知致察於虛極靜篤之時,存乎體之至嚴至密者,以為庶政庶事之本;乃徒務為悶悶若昏之量,而習弊反墮於優遊姑息,遂有清虛不及用之譏,故不予輕而視之。嗚呼惜哉!或謂微言隱訣,多寓其間,以故首章有無,在二丹神氣水火也;虛心實腹,則煉鉛之旨;用兵善戰,則採鉛之方;沖字從水從中,乃喻氣中真一之水;三十輻共一轂,為取五藏各有六氣之象;及准一月火符之數,如斯等義,今皆略之。何則?性由自悟,術假師傳。使其果寓微旨,亦必已成之士。口授纖悉,然後無惑,區區紙上,烏足明哉?況是經標道德之宗,暢無為之旨,高超象外,妙入環中;遽容以他說小數雜之乎?白樂天云:元元皇帝五千言,不言藥,不言仙,不言白日升青天。亦確論也!
歐陽文忠公修曰:前後之相隨,長短之相形,推而廣之,萬物之理皆然也。然老子為書,其言雖若虛無,而於治人之術至矣。又曰:道家者流,本清虛,去健羨,泊然自守。故曰: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雖聖人南面之治,不可易也。
東坡蘇文忠公軾曰:道家者流,本出於黃帝老子。其道以清靜無為為宗,以虛明應物為用,以慈儉不爭為行;合於易何思何慮,《論語》仁者靜壽之說。自秦漢以來,始用方士言,乃有飛仙變化之術,黃庭大洞之法,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號,天皇太乙紫微北極之祀,下至於丹藥奇技,符籙小數,皆歸於道家。嘗竊論之,黃帝老子之道,本也;方士之言,末也。
四
蘇子由自題老子解後云:予年四十有二,謫居筠州。筠雖小州,而多古禪剎,四方游僧聚焉。有道全者,住黃蘗山,南公之孫也,行高而心通,喜從子游。嘗與予談道.予告之曰:子所談者,予於儒書已得之矣。全曰:此佛法也,儒者何自得之?予曰:不然予忝聞道,儒者之所無,何苦強以誣之,顧誠有之,而世莫知耳。儒佛之不相通,如胡漢之不相諳也;子亦何由而知之?全曰:試為我言其略。予曰:孔子之孫子思,子思之書曰《中庸》。《中庸》之言曰: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,安而皆中節謂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;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此非佛法而何?顧所從言之異耳。全曰:何以言之?予曰:六祖有言:不思善,不思惡,方是時也,孰是汝本來面目?自六祖以來,人以此言悟入者大半矣。所謂不思善不思惡,則喜怒哀樂之未發也。蓋中者,佛性之異名;而和者,六變萬行之總自也。致中極和,而天地萬物生於其間,此非佛法何以當之?全驚喜曰:吾初不知也,今而後始知儒佛一法也。予笑曰:不然!天下固無二道,而所以治人則異。君臣父子之間,非禮法則亂,知禮法而不知道,則世之俗儒不足貴也。居山林木食澗飲,而心存至道,雖為人天師可也,而以之治世則亂。古之聖人,中心行道,而不毀法而後可耳。全作禮曰:此至論也。是時予方解老子,每出一章,輒以示全。全輒嘆曰:皆佛說也。予居筠五年而北歸,全不久亦化去,逮今二十餘年也。凡老子解亦時有所刊定,未有不與佛去合者。時人無可與語,思復見全而示之,故書之老子之末,大觀二年十二月十日子由題。
又曰:予昔南迂海康,與子瞻兄邂逅於藤州,相從十餘日,語及平生舊學,子瞻謂予,子所作詩傳春秋傳古史三書,皆古人所未至,。唯解老子差若不及。予至海康,閒居無事,凡所為書,多所更定,乃再錄老子書以寄子瞻。自是蒙恩歸北,子瞻至毗陵得疾不起,逮今十餘年,竟不知此書於子瞻為f可否也。政和元年冬,得侄邁等所編先公手澤,其一曰: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,讀之不盡卷,廢卷而嘆:使戰國有此書,則無商鞅韓非;使漢初有此書,則孔老為一;使晉宋間有此書,則佛老不為二;不意老年見此奇特!然後知此書當子瞻意。然予自居穎川十年之間,於此書復多所刪改,以為聖人之言,非一讀所能了,故每有所得,不敢以前說為定。今日以益老,自以為為足矣。欲復質之子瞻而不可得!言及於此,涕泗而已。十二月十一子由再題。
眉山蘇籕,穎濱文定公之孫也。記遺言曰:公為籕講老子數篇曰:高於孟子二三等矣。又曰:言至道,無如五千文。又曰:公老年作詩云:近存八十一章注,從道老聃門下人。蓋老而所造益妙,碌碌者莫測矣
歷代老子評述雜記(二)
五
淮海秦觀曰:班固贊司馬遷,以為是非頗謬於聖人。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,孰謂遷之高才博恰,而至於是乎?以臣觀之。不然,彼實有見而發耳。孟子曰:仁者人也,合而言之道也,楊子亦曰:道以導之,德以得之,仁以人之,義以宜之,禮以體之,天也,合則渾,離則散。蓋道德者,仁義禮之大全。而仁義者,道德之一偏。黃老之學,貴合而賤離,故以道為本。六經之教,於渾者略,於散者詳,故以仁義禮為用。遷之論大道也,先黃老而後六經,豈非有見於此而發哉?又曰:史稱崔浩自比張良,謂稽古過之;以臣觀之,浩曾不及,荀賈何敢望子房乎?夫以其精治身,以緒餘治天下;功成事遂,奉身而退,道家之流也。觀天文,察時變,以輔人事,明於而不知本,陰陽家之流也。子房始游下邳,受書於圯上老人;終曰願棄人間事,從赤松游,則其術蓋出於道家也。浩精於術數之學,其言熒惑之入秦,彗星之滅晉,與夫兔出後宮,姚興獻女之事,尤異。及黜莊老,乃以為矯誣之言,則其術蓋出於陰陽而已,此其所以不同也。
六
陸陶山農師曰:自秦以來,性命之學不講於世,而道德之裂久矣。世之學者,不幸蔽於不賅不遍,一曲之書,而日淚於傳注之卑,以自失其性命之情;不復知天地之大醇,古人之大體也。予深悲之,以為道德者,關尹之所以誠心而問,老子之所以誠意而言。精微之義,要妙之理,多有之,而可以啟後學之蔽,使之復性命之情。不幸亂於傳注之卑,千有餘年尚昧,故為作傳,以發其既昧之意。雖然聖人之在下多矣,其著書以道德之意,非獨老子也。蓋約而為老子,詳而為列子,又詳而為莊子。故予之解,述列莊之詳,合而論之,庶幾不失道德之意。
谿堂謝逸《壽亭記》曰:孔子所謂仁者壽,老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壽,釋氏所謂無量壽。三聖人者,其言雖異,其意則同。蓋仁者盡性,盡性則死而不亡,死而不亡,則其壽豈有量哉?彼徒見發毛爪齒歸於地,涕唾津液歸於水,暖氣歸火,動轉歸風,而以為其人真死矣!然不知湛然常存,未嘗死也。
道鄉鄒忠公浩曰:玄牝之門,取諸吾身,則鼻也。鼻者息之所由以出入;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,則其息深矣。孫叔敖鼻間栩栩然是已。莊子曰: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;屈服者其嗌言若哇,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。《素問》曰:非出入則無以生長壯老已,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。升降出入,無器不有,四者之有,而貴常守。知此,然後知穀神之所以不死。又曰:虛其心則腹自實,弱其志則骨自強。
葉夢得曰:老氏論氣,欲專氣致柔如嬰兒。孟子論氣,以至大至剛.直養而無害,充塞乎天地之間。二者正相反,從老氏則廢孟子,從孟子則廢老氏。以吾觀之,二說正不相反,人氣散之則與物敵而剛,專之則反於己而柔。剛不可以勝剛,勝剛者必以柔;則專氣者,乃所以為直也。直養而無害於外,則不唯持其志,毋暴其氣;當如曾子之守約。約之至極,而反於微,則直養者,乃所以為柔也。蓋知道之至者,本自無二。
鼌文元公迥曰:古今名賢多好讀老莊之書,以其無為無事之中,有至美至樂之理也。又曰:老子曰,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。雖聖人矯激太過,而善利之心,極於深切。人能不耽耳目之娛,不縱口腹之美,勿問有得,決定無失。又曰:老子曰知常曰明。處世之人,止知晝夜是常,而人如故。出世之人,以生死為晝夜,又知生死是常,而性如故。是以明心坦然,視生死而無怖。
七
李宏甫先生既刻子由老子解,踰年復自著解老二卷。序曰:嘗讀《韓非解老》,未始不為非惜也。以非之才,而卒見殺於秦,安在其為善解老也?是豈無為之謂哉!夫彼以柔弱,而此以堅強。此勇於敢,而彼勇於不敢,已方圓冰炭若矣。而謂道德申韓宗祖可歟?蘇子由求而不得,乃強為之說曰:老子之學重於無為,而輕於治天下國家。是以仁不足愛,而禮不足敬。韓非氏得其所以輕天下之術,遂至殘忍刻薄而無疑。嗚呼!審若是,則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者也。老子之學果如是?夫老子者,非能治之而不治,乃不治以治之者也。故善愛其身者不治身,善愛天下者不治天下。凡古聖王所謂仁義禮樂者,皆非所以治之也;而況一切刑名法術歟?故其著書,專言道德,而不言仁義。以仁雖無為,而不免有為,義則為之而有以為,義甚矣。是故其為道也,以虛為常一以因為綱,以善下不爭為百谷王,以好戰為樂殺人,以用兵為不得已,以勝為不美,以退為進,以敗為功,以福為渦,以得為失,以無知為知,以無慾為欲,以無名為名。孰謂無為不足以治天下乎?世固未知無為之有益也。然則韓氏曷為愛之?曰:順而達者,帝王之政也;逆而能忍者,黃老之術也。順而達,則以不忍之心,行不忍之政,是故順事恕施,而後四達不御,其效非可以夕責也。逆而能忍者,不見可欲是也。是故無政不達,而亦無心可推,無民不安,而亦無賢可尚,如是而已矣。此至易至簡之道,而一切急功利者之所尚也。而一切功利者欲效之而不得,是故不忍於無慾,而忍於好殺;不忍以己,而忍以人;不忍於忍,而忍於不忍。學者不察,遂疑其原。從而曰:道德之禍,其後為申韓也如此。夫道德之後,為申韓固矣;獨不曰仁義之後,其禍為篡弒乎?古今學術亦多矣,一再傳而遂失之,其害不可勝言者豈少哉,獨老子乎?
由此觀之,則謂申韓原道德之意,亦奚不可?予性剛使氣,患在堅強,而不能自克也。喜讀韓非之書,又不敢再以道德之流生禍也。而非以道德故,故深有味於道德而為之解。並序其所以語道德者以自省焉。
八
岩谷山人江袤曰:道無方體,德有成虧;有成虧者,昭昭於心目之間,豈無所睹邪?合乎道,則無德之可名,別於德,則有名之可辨。故曰:道無常名。德有定體,老子之出,當道術之變,其立言皆以明至善之歸。言雖不一,如首有尾,稽其至也,何彼此之辨。又曰:生於心者不窮,是以命於身者無已。死而復生,生而復死,始終之端,如循環無窮。老氏言:出生入死,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,動之死地十有三。三三而九,自十言之,則出乎生死者一而已。一者謂何?意覆命之人乎!士之志於道者,能修身以俟之,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,庶幾乎可以語此。
又曰:或問老聃、列禦寇、莊周、孟軻,皆古之得道者也,其立言各欲取信後世,何自相詆忤如此。聃曰:吾有大患,為吾有身。禦寇曰:內觀者取信於身。周曰:吾身非吾有。軻則曰:萬物皆備於我,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。或厭其身之為患而非其有,或貴其身之皆備而取之足,豈不詆忤邪?余曰:子未之思也,子得其言,而未得其所以言。且四肢百骸五臟六腑,該而存焉者,謂之身;視聽言貌思,性所有也,亦謂之身;身之名則一,而所以為身者殊。有所謂體,有所謂性。老聃、莊周蓋即體而言之者,禦寇、孟軻蓋即性而言之者。即體言之,則四肢百骸五臟六腑,有之則有患,無之則無患,故不可使之有也。而所謂無者,非亡夫而身之謂,凡動作語默不見而已。即性言之,則視聽言貌思,一理所該,萬物皆備。苟內觀焉,可以取足。高之於天,卑之於地,俯仰洞鑑,孰有不備於我者乎?孰有不足於身者乎?以是言之,老聃、莊周之言身,不得不使之無;列禦寇、孟軻之言身,不得不使之觀。
又曰:或問,何者為息?余曰:循陰陽以左右,隨子午以消長者是也。其運如未嘗止之輪.其旋如不可盡之環,與元氣交通,晝夜不息,老子列禦寇所謂沖氣者也。子知所以守息,則知所以養氣;知所以養氣,則知所以入道;知所以入道,則抱一禪定,固無殊致也。老子曰: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;子歸而求之,斯有得也。又曰:莊周言,
養形之士,吹呴呼吸,此特其淺淺者爾。形神俱妙,蓋本於襲氣母。老子曰:玄牝之門,是為天地根。不死之道,本於是乎?又曰:孔子曰毋意毋我,老子曰及吾無身,吾有何患?瞿曇曰:無眼耳鼻舌身意。人之有生,形色外具,心意內知,必使之無者何哉?蓋無者,萬善之所歸,萬法之所宗。人能外息諸緣,冥心於無,則與道俱矣,其歸一致。若所謂坐忘、息氣、面壁,果殊途哉?
卷後小啟(1)
本書名為《道德經聖解》,遁叟認為:旨在「以道傳道,以德傳德,以心傳心,以聖繼聖」十六字為心傳,而萬變不離其宗。
全書原選列入《中國子學名著集成》千古名著內,全以善本叢書為主,列為道家子部《道德經名著選輯》內。現代人著作,被當時編修會與基金會選列入善本叢書內,此為獨一無二之第一本書。繼而自由出版社除選列入《道藏精華》第十六集之四外,復應海內外讀者要求,列為《中華文化叢書》,印單行本普及發行。其原在《中國子學名著集成》書中之序文及提要文,一仍其舊,錄於卷首,以志備忘耳。唯遁叟選輯之歷代《道德經名注》凡八輯,分別每輯各為撰序,亦共為八篇,此則八序中之一耳,如將八序合而觀之,則可得其全矣。又次,本書原有「卷前小啟」一文,茲特以此代之,藉茲說明緣起云耳。
最後,茲值本書再度單獨發行伊始,特請由遁叟為撰「聖解提要與全書讀法點睛」一文,冠於卷首,以明心法,而藉資啟迪來者!因而不惜金針,復得十二條得未曾有之啟示,語語開玄,言言見道,誠不失為「畫龍點睛」之筆法!非故為諛言也。凡有所說,無不別開生面,擲地有聲,誠「眉毛拖地人」之慈悲法語也。並承本著者立場,有關校讎之事,詳述其原委,為本社省卻許多筆墨,且尤見親切。茲值出版伊始,特書數語如上,用志不忘耳,是為小啟。
曹哲士
一九八三年六月於文山精舍
(1)此文為原版「卷前小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