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天石 著
第二十一章孔德之容,唯道是從。①道之為物,唯恍唯惚。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;惚兮恍兮,其中有像;②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③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④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,⑤以閱眾甫;⑥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,以此。⑦
【註釋】
①孔德,景龍本作「孔得」。是從,《大典》作「之從」。孔,有大義,有盛義。河上公曰:「孔,大也。」又:甚也。《詩·小雅》:「德音孔昭。」《禹貢》:「九江孔殷。」均言甚也。《書》:「六府孔修。」《史記》正作甚修,甚有盛義。此言大德與盛德也。孔,又有空義。王弼註:「孔,空也,唯以空為德,然後乃能動作從道。」王注義長。輔嗣深於《易》者,其注暗與《易》道合。容,或作「尊賢容眾」之「容」解,或作「動」解,即言空德之動止從道也。《禮記·月令》:「有不戒其容止者。」鄭註:「容止,謂動靜也。」《莊子·天下篇》:「語心之容,命之曰心之行。」心之行,即言心之動也。
②恍,河上本作「(忄兄)」。惚,河上本作「忽」。又本作「芒芴」。恍惚、忽(忄兄)、芒芴,均言無形無跡無相無朕也。此四句,王弼本、河上本皆「惚兮恍兮,其中有像」在前,「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」在後。俞樾曰:「按『惚兮恍兮』二句當在『恍兮惚兮』二句之下。蓋承上『唯恍唯惚』之文,故先言『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』,與上『道之為物,唯恍唯惚』四句為韻:下文『惚兮恍兮,其中有像』,乃始變韻也。」且王弼註:「萬物以始以成,而不知其所以然,故曰恍兮惚兮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像也。」王本當是據全經文而引,故據改。
③窈兮,傅奕本作「幽兮」,古樓觀碑本作「杳兮」。全句景龍碑本作「窈冥中有精」。磻溪本作「杳兮冥兮,其中有精」。
④其精甚真,遂州本無此句。「其」字王羲之本作「有」。《管子·內業篇》云:「精,氣之極也;精也者,氣之精者也;凡人之生也,天出其精。」與此文義相合。信,王弼注曰:「信,驗也。」
⑤自古及今,傅本作「自今及古」,馬敘倫謂「古、去、甫」為韻,各本作「自古及今」者非是。《道德真經集注》引王弼註:「故曰自今及古,其名不去也。」是知今王弼本「自古及今」,乃後人所改。叟案:今河上、王弼等各通行本,均作「自古及今」,王注尤佳,傅本不可從。
⑥閱,高亨解作「出」也。《淮南子·原道篇》:「萬物之總,皆閱一孔;百事之根,皆出一門。」釋謂:「言皆出於一之孔,皆出於一之門也。」又云:「以閱眾甫,言道能產眾父也。」可通而非徹解。朱謙之作「總」字解,謂:「閱,古文訓總此。」大田晴軒引《列子·仲尼篇》作:「閱弟子四十八同行。」此據高誘之說而來,不如亨解矣。
叟案:不如照本義解。閱,觀也、察也、數也、歷也,猶今之「閱兵」之「閱」。《說文》:「具疏於門中。」徐曰:「春秋大閱,簡車馬也。具數一一數之也。」《周禮·大司馬》:「中冬教大閱。」註:大閱簡軍實。《春秋·桓六年》「秋八月壬午大閱」,註:「簡車馬也。」《說文》:「一曰察也,出門者,察而文之也。」《博雅》云:「閱,數也。」又《前漢文帝紀》:「閱天下之義理多矣。」註:「閱,猶更歷也。」又《車千秋傳》:「無伐閱功勞。」師古註:「閱,經歷也。」又《左傳·襄九年》:「商人閱其禍閱之釁。」此猶驗也。
⑦眾甫,俞樾曰:「『甫』與『父』通,眾甫者,眾父也。」四十二章:「我將以為眾父。」河上注曰:「父,始也。」而此注亦曰始也。然則眾甫即眾父矣。《莊子·天地篇》:「可以為眾父,而不可以為眾父父。」可證以作「眾父」解,為合老子本義。又王弼注全句云:「吾何以知萬始於無哉?以此知之也。」又可訓大,《爾雅·釋詁》:『甫,大也。」《詩·小雅》:「倬彼甫田。」釋文:「甫之言大也。」故「眾甫」又可訓為「眾大」,猶釋家之「四大皆空」與「三千大千世界」也。又,憨山作「美」解。眾甫,謂眾美皆具也。其失在根於德立言,遠不逮作「眾父」、「眾大」之近道也。
總闡大道生生原理第一
大道唯虛,大道唯無,虛則無矣,無則虛矣。其為道也,唯空是從;其為德也,唯空是容;其為用也,乾坤為門,坎離為用。故張紫陽謂:「一孔玄關竅,乾坤共合成。名為神炁穴,內有坎離精。」坎離精者,即先天之真陰真陽也。一陰一陽之謂道,用能生生無息,化育無已,故曰生生之謂道,而陰陽不測之謂神也。《大易》有曰:「夫乾,其靜也專,其動也直,是以大生焉。夫坤,其靜也翕,其動也辟,是以廣生焉。」又日:「天地設位,而易行乎其中矣。成性存存,道義之門。」余常謂老子深於《易》者也,此章更是純傳「易道」,傳「易道」之宇宙觀,及其生生無息之陰陽自然原理。故其所謂「孔德之容」者,即一孔「乾坤竅」,又稱「虛無竅」,亦即為乾坤門、眾妙門、玄牝門也。天地兩間,唯空為德,故其為器(德)能容,不但陰陽備,而萬物萬象,亦咸自個中生。故曰即空是道,即道是生;非空非道,非道非生。此由「天地設位,而易行乎其中」,與「成性存存,道義之門」四語,可以證之。《易》曰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又曰「生生之謂易」。故此孔德之容,玄之又玄,無可名狀,而唯道是從。以其與《易》准,而《易》又與天地准也。此為全章頭腦所在處,千古來解家,鮮人指出,如不由斯入門,修道便無下手處矣。
大道無形,大道無容,散則為德,德則有容。猶朴散則為器,器則有容也。道為德之體,德為道之用;道為德之母,德為道之子;用必歸體,子必歸母,德必歸道,故此一孔乾坤竅,而須唯道是從,唯道(陰陽)是修也。
道體虛無,然不可作虛無觀,以其中含無窮妙有。道體寂靜,然不可作寂滅觀,以其中含無限生機。以其虛無寂靜,故無形無象,不睹不聞,無可言說,無可擬議,故曰:「道之為物,唯恍唯惚。」然大空不空,至無不無,雖寂然不動,然似無實有,故曰:「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」既有物,當有容可觀,有形可擬,故曰:「惚兮恍兮,其中有像。」唯於此際,其物乃為無物之物,其象乃為無象之象,非深觀靜觀定觀,便無可得。然其所以能生化此妙有者,以有至精無妄之體在,即莊子所謂「窈冥中有精」。故曰:「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」玄之又玄,故恍惚中有物,神之又神,故窈冥中有精。設無此精,天地萬物,將何生焉?故曰:「其精甚真。」正《楞嚴經》所謂「唯一精真,名為識陰區宇」者是。此精也,乃陰陽二氣之元,而道之純一不二者也。陰陽之為物,靜則相抱,動則相交,《易》不云乎:「陰陽不交,則天地或幾乎息矣。」交則生,不交則不生;其生其不生,有時可征,有驗可信,故曰:「其中有信。」凡此,皆所以言「道之為物」之程序也。道既能生天生地生萬物,又能生生不息,化化不已,亙古常存,亙古不滅,故曰:「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。」此一生化天地萬物之常道,可以之閱眾甫,遍歷而驗之,確乎無物不生,無物不化,無物不漲,無物不成;乃因其以道觀物,非以物觀物也。以物觀物,則物物不可窮;以道觀物,則物物一而已矣!出入之機,生化之妙,一二貫之,則可通萬有之出於無、而入於無,始於無、而歸於無矣,亦即出於道,始於道,而仍入歸於道也。故曰:「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?以此。」以此者,即以道也。此亦u可視為老子之宇宙原始論與萬物生成論,其言程序井然,其義微妙玄通。
參證章旨第二
大道無形,孔德有容。道立則德自立,道行則德自行,故修道以德,修德依道。修諸內必發諸外,有諸內必形諸外,故德之為德,有美刻稱,有善可名,有真可信,有容可見。道則雖可「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」,然無有形名,無有方所,無有定體,無可指說,強為之言,只得以恍惚稱之。恍恍惚惚,似有非有,似無非無,不可以有物有像求之,亦不可以無物無象契之,窈窈冥冥,而又有精有信,若即此而泯之,則便歸於寂滅矣。唯此可以神會,不可以言傳。此在內修中,有實境實地,可自我體認。老子舉此天地之造化,以為聖人之造化。天地本此,而無物不生,無物不成;聖人本此,而無德不立,無事不成。一心虛靈不昧,外不蔽於物,不困於見,內不錮於欲,不困於知,不死於法下,而能「心如明鏡連天淨,性似寒潭止水同」,自可神光耀然,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,而性功全矣。
就道家丹宗而言,此一孔乾坤竅,可於天地中求,亦可於自身中求。邵康節不云乎:「道不遠於人,乾坤自在身;誰能天地外,別去覓乾坤?」自身中乾坤,即自身中陰陽,自身中坎離,自身中性命也。其所謂「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;惚兮恍兮,其中有像;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」修道人概可從天地氤氳造化中見,亦可從自身陰陽造化中見。陳圖南詩訣云:「窈冥才露一端倪,恍惚未曾分彼此。中間主宰這些兒,便是世人真種子。」唯此種窈冥恍惚景象,於自身則須在修持功夫上方能見到。康節於此有詩云:「忽然夜半一聲雷,萬戶千門次第開;若識無中含有像,許君親見伏羲來。」此無中含有像,凡禪宗與丹宗中,功夫能破關與入真定之過來人,類能體會其玄妙境界與景象證驗。良以「丹存天地外,道在有無中」。人而能證得「齊壽夭,通生死,一物我,勝天命,超世間,外天地」之境界,自可知恍惚窈冥中之「無」,實非寂滅空無之真「無」,而系「無中妙萬有,虛裡隱生機」。而此生機即先天一炁,一名混元一炁,乃萬物之母,天地之根,不可等閒視也。不然,何能「八卦爐中烹日月,陰陽鼎內煮山川」也?希夷「大道無中生體用,莫於有處起經綸」之句,即為體得老子「重無學」之神髓而來也。世人盡知從有處起經綸,愈傑出者愈從有處起經綸,而不知運用「從無中生體用」也。宋邵康節深於《易》與丹宗修為法,其《天根月窟》詩,可證無中含有像之妙義。詩云:「耳目聰明男子身,鴻鈞賦予不為貧。因探月窟方知物,未躡天根豈識人?乾遇巽時觀月窟,地逢雷處見天根。天根月窟閒來往,三十六宮都是春。」此中藏妙道,千古少人知。蓋須自魏伯陽之《周易參同契》入,又須能自其《參同契》出,方能契得其中真意,而會證老子「恍惚中有像」之象,「窈冥中有精」之精,及「其精甚真」之真,「其中有信」之信。更進而旁證得「其為物不二,故能生物不測」之大道微言,非徒從文字中虛悟而來也。以其能生物不測,故老子曰:「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。」而復謂可以之閱眾甫。眾甫者,猶言天地萬物生生之父,以明天地萬物之所由出,乃天地萬物之真主與真宰也。斯為老子遙接第一章之宇宙觀,並為其「先天道學」開心法微傳;而「聖功神化」,亦全由此出。學人於此,切不可徒入宅山而空回也。夫道之為道,無物而能生物,無物而能成物,本此以為德,亦能無存不神,無過不化,而無修不成,無美不具矣。以道觀道,道無其道;以物觀物,物無其物;以德觀德,德無其德;以化觀化,化無其化。以閱眾甫者,即作如是觀也。能作如是觀者,則天地之大,品彙之繁,人事之紛,眾妙之門,無不可一以貫之,圓通無礙,而其名不去矣!
第二十二章
曲則全,①枉則直;②窪則盈,③敝則新;④少則得,多則惑;是以聖人抱一以為天下式。⑤不自見故明,不自是故彰,不自伐故有功,不自矜故長。⑥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⑦古之所謂曲則全者,豈虛言哉?⑧誠全而歸之。希言,自然。⑨
【註釋】
①曲,《說文》:「象器受物之形。」《易·繫辭》:「曲成萬物而不遺。」疏:「屈曲委細說禮之事。」言乘變應物,不繫一方者也。又《中庸》:「其次致曲,曲能有誠。」註:「曲,猶小小之事,朱注一偏也。」王弼注「曲則全」曰:「不自見,則其明全也。」嚴復曰:「曲,一部分也,舉一部分則全體見矣。故《中庸》曰:其次致曲。天下唯知曲之為全者,乃可以得,故西人重分析之學,朱晦庵亦言大處不行,終由小處不理也。」亦通。《書·洪範》:「木曰曲直。」《傳》:「木可以揉曲直。」可揉則其性柔,而可隨圓就方也。《詩》:「亂我心曲。」《傳》:「心曲,委曲也。」《莊子》有「捲曲」、「拳曲」之詞,言木之捲曲委曲者,以不才而得全也。能自委曲則自柔矣。又「曲」有隱微意,隱微之處,其真機最微而其成最大,故《中庸》曰:「曲能有誠。」誠者,天之道,故曰「曲則全」也。
②枉,古文(『木』旁,上『山』下『王』)。《說文》:「衺曲也,從木(上『山』下『王』)聲。」《廣雅·釋詁》:「(『木』旁,上『山』下『王』),詘也。」詘者,屈也。枉則直,景龍、遂州、傅奕三本作「枉則正」。《淮南》引作「直」,諸通行本均作「直」。「直」有「伸」義,屈己以從人,則自伸也。孟子曰「枉尺而直尋」者是。高亨認應作「正」字,「全、新」為韻,「正、盈」為韻。
③窪,《道藏》河上本作「窊」,窪之古文。《說文》:「窊,污衺下也。」彭耜釋文:「塪也,地窪則水滿,言謙德常盈。」
④敝,御注、遂州、河上本作「弊」。今通行本作「敝」;敗也、壞也。
⑤惑,景龍本作「或」,各通行本作「惑」。案:作「惑」字義長。
⑥遂州本「不自是故明」在「不自是故彰」下。唐李約本「不自伐故有功」在「不自矜故長」下。
⑦一本無「天下」二字。
⑧景龍本無「者、哉」二字,「言」作「語」字。此從御注本,今本均如之。
⑨希言,自然。各本作一句讀,為下章之首句,姚鼐移屬本章,謂:「言、全、然為韻,猶兮其貴言,功成事遂,百姓皆曰我自然。即此句之解。」高亨《老子正詁》從之。唯其認「希言」當作「常言」,系大誤。亨按云:「姚讀是也。但『希,疑當作『常』,形近而訛。常言者,永久不易之言也;言古之所謂曲則全者,非虛言也,乃其實能全,而以全歸之;此永久不易之言,自然之事也。『常言』正對『虛言』說,則『希』當作『常』而此四字當在本章之末明矣。」
叟案:姚說是而高解誤,以未能會通老子全旨故耳。作「常」字實不如照「希」字解義長。希,古文「紊」。《集韻》:「寡也。」《爾雅·釋詁》:「罕也。」疏:「簡少之稱也。」又《廣韻》:「止也、散也、施也。」是「希」有寡義、罕義、止義也。又《老子》前章云:「視之不見名曰希。」言其無形也,是「希」又有「無」義。故「希言」以直作寡言、無言解,尤近老子本義,前云:「多言數窮,不如守中。」即可為證,蓋多言則去道轉遠矣!
總闡抱一全歸旨要第一
道本虛無,唯虛不可見,無不可言,故以一形之,而立一以為道。古者聖人欲抱道以行於天下,先貴乎守一以為天下正;守一毋離,則自德全精全氣全神全而亦道全,故曰「聖人抱一以為天下式」。一者,中道也。故抱一以為天下式,即守中以為天下正也。老子與道家言守中守一心法,亦即堯舜禹湯文武歷聖相傳之「人心唯危,道心唯微;唯精唯一,允執厥中」之十六字心法也。故抱一之道,即為儒家精一執中之道,此為全章頭腦所在處。其「曲則全,枉則直,窪則盈,敝則新,少則得,多則惑」,均所以明「致一」「致中」之心傳,而為道之權輿;於人生修養上,余恆稱此為作聖入道之一大聖教。在日用常行中,不可或離也!斯一大聖教,乃系根於老子天道思想中之「對動原理」與「反動原理」而來。而「抱一」尤為盡心養性之不二心法。能致一則自能得中,能致中則自能得一;即中即一,即一即中,故老子於《道德經》中,又有「守中」與「得一」之聖教也。蓋「中者,天下之達道」,而「一者,天地萬物之所始」也。
道大無稱,道小無形,道圓無方,道隱無名。欲尋大道知何處?道在恍惚窈冥中。故八句教首重致曲;「曲能有誠」,「曲隱而微」,存諸於心,而發諸於性;故至誠而自明,黯然而日彰,彌綸天地而無所不存。故《中庸》曰:「唯天下至誠,為能盡其性;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;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;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;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則可以與天地參矣。」繼曰:「其次致曲,曲能有誠。」致曲而至可與天地參,故首曰「曲則全」也。最後復曰「誠全而歸之」也。
其次,曲之為道,其義多方。或曰:道戒強梁,強梁者不得其死;抱道致柔,不與物忤,唯能曲者得全焉。形之曲者始有容,勢之曲者始能蓄,行之曲者始無敵,德之曲者始能全。聖人務道,委曲從人,隨圓就方,因物為應,與世無競,無入而不宜,無適而不可,大無不包,小無或遺,以其能曲存也。上善若水,決之東則東,決之西則西,而物莫之能傷。無成勢,無常形,隨圓就方,且善利萬物而不爭,曲成萬物而無遺,不欲全而卒成其全,故曰「曲則全」也。
大白若(黑辱),是非順受,屈己以為人,抑己以循物,處眾人之所惡,受天下之垢,因枉而不逆,詘而能伸,故能不欲直而卒得其直矣!以全求全,卒不能全;以直求直,卒不能直,此必然之理,故曰「枉則直」也。夫上德若谷,虛方能受;江海善下,而百川歸之,是善窪者則必善盈,故曰「窪則盈」也。天地不求新而日新,日月不求明而常明,以其能自敝其敝者也;自敝其敝則不敝而常新。執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,應萬變而不窮,夫唯不盈,敝復新成,故曰「敝則新」也。執一所以御萬,居簡所以應繁;守約以應萬,而其用終不可窮。務廣必荒,務多必失,守少常固,知足常足。故曰「少則得」也。好大喜功,貪多務得,必博而寡要,勞而少功,窮於物而物終不可盡窮,極於欲而欲終不可盡極。百廢俱舉,一事難成。故曰「多則惑」也。上之所謂曲也、枉也、窪也、敝也、少也,皆幾於道者也。道,一而已。一者,萬事之本始,而可綱維萬理者也。故曰」聖人抱一以為天下式」!
或謂老子尚一,釋迦尚無,實則大謬不然。老子之言一者,以權論其用也;言其體,則以虛無為宗,何有於二乘?老子曰: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」是一者,道之有形可見,有始可說者也。以萬物生於一,故有形可見;曆數始於一,故有始可說。迄乎一亦不立,返歸虛無,便無可言說矣。夫老子,超人天而超聖凡,在人而人,在天而天,處聖而聖,處凡而凡,即人即天,即天即人,即聖即凡,即凡即聖,人天不二,聖凡不二,又何有異於佛哉?若執言滯言,執用滯用,執法滯法,執道滯道,而不能圓融體用事理以為一,俾能用不礙體,體不礙用;事不礙理,理不礙事;則即能倒背一部大藏教,亦無益於進道也!迄乎道佛兩無,人天俱泯,內外雙忘,物我兼絕,則自能玄同萬不同而為一同。故莊子曰:「唯達者知通為一。」
明者不自見,而以天下人之見為見,故能大明。彰者不自是,而以天下人之是為是,故能大彰。有功者不自伐,而因天下人之功為功,故能大有功。能長者不自矜,而因天下人之長為長,故能集眾長而為大長。以其不與天下人爭長,而一一返歸之於天下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此四者,乃無私無我也。無私無我,因道為心,體道而行;吾身即宇宙,宇宙即吾身;吾身同萬物,萬物同吾身。民吾胞也,物吾與也,尚有何分別乎?尚有何爭乎?我既無爭於天下,天下又孰能與我爭乎?此無我無爭之聖德也!
總之,曲者,善柔之道也;枉者,善詘之道也;窪者,務下之道也;敝者,復成之道也;少得者,守約之道也;抱一者,守中之道也;不自者,以身同天下之道也;不爭者,以身讓天下之道也。天道無為而善成,不爭而善勝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!要亦善曲而全德歸焉。
夫為道之要,不在多言,而尚無言。所謂不自見、不自是、不自伐、不自矜,均所以戒言也。言則必失,多言多失,少言少失,不言不失。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故曰希言!夫為道之要,不在多為,而尚無為。所謂曲者、枉者、窪者、敝者、務少者、抱一者、不爭者,要亦無為而已矣!無為則合自然矣!故曰自然。不執於有為,不執於無為,因時順道,因理明道,因事用道,因人行道,無絲毫造作於其間,而自有大造作於其間,要亦自然而已矣!世有不變者,理也;有必變者,形與勢也。宇宙現象,瞬息萬變,唯道體真常,永恆不變。夫道本自然,而大道無言,生育天地;大道無情,化育萬物。故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者,率皆自然而然,非有心而為之也。天地不言,而天地自位,四時不言,而四時自行。聖人體之,以希(無)言為戒,以自然為教!
參證章旨第二
天地之道,無不美也,而有不美者在;無不全也,而有不全者在。以全求全,則愈不得其全,故必反其道以行之,相反,正所以相成也。此即「反者,道之動;弱者,道之用」之旨;正莊子所謂「合焉而反分矣,成焉而反毀矣」者是。故聖人之於天下,不與天下人爭全,曲己以全人,而反能自得其全;不與天下人爭直,屈己以從人,而反能自得其直。取正以反,循反則得其正,循正則反適得其反矣。此即余所恆言之「宇宙對動原理」者是也。宇宙賴「對動原理」而萬古常存常新,聖人法之以用於人事亦然(詳參拙著《世界偉人成功秘訣之分析》中之「謀略原理」)。故欲得之於此者,必務之於彼;欲成之於此者,必為之於彼。故欲高反下,以窪能盈也;欲成反敝,以敝能新也。守約得博,專一則精,少則得也。務廣而荒,多方而亡,多則惑也。故抱一以為天下法!
不自見,不自是,不自伐,不自矜,全是聖人存養省克,與韜光養晦、返朴全真功夫。要在能絕學棄智,去見遠欲,卑抑謙讓,洗心退藏,無思無慮,無物無慾,毋意毋必,不伐不爭,要皆為曲全之聖德也。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,大辯若訥,大進若退,大聖不聖,大德不德,大有不有,大爭不爭。以其能大,故天下無不容焉!以其能下,故天下無不歸焉!以其能曲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焉!此無為之事,不言之教,損心之密,曲全之理,要亦不外因任自然無為之功而已矣!
大道之要,至無方能至有,至虛方能至誠,至靜方能至動,至少方能至得,至損方能至益,至默方能全顯,至屈方能至伸,至曲方能至全。此要亦天人之所同德,物我之所同性也。《中庸》所謂:「君子之道,闇然而日章;小人之道,的然而日亡。」此豈非老子之餘意乎?
第二十三章
[希言,自然]①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。②孰為此者天地,天地尚不能久,而況於人乎?③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,德者同於德,失者同於失。④同於道者,道亦得之;同於德者,德亦得之;同於失者,失亦得之。⑤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⑥
【註釋】
①本章各本多以「希言,自然」為首句,據姚鼐本改正,高亨《老子正詁》本亦從之。歷代解者,因而將「飄風不終朝」以下,至「而況於人乎」數語,作「崇尚自然」解,而不知從「常」、「變」悟入,大誤。本章主旨,乃言聖人宜無為而循常道。
②「飄」字上,傅、范二本有「故」字。羅振玉曰:「景龍、廣明、景福、英倫諸本,均無『故』字。」河上本亦無,據刪。王注曰:「言暴疾美興不長也。」河上注曰:「不終朝暮也。」
③景龍本,上句無「者」字,下句無「乎」字。「尚不」作「上不」。此從河上、王弼本。「久」字,《左傳·昭公二十八》、《正義》引作「天地尚不能常,況人乎?」高亨認此應為一章。並謂下句「天地」二字為衍文。又謂:「七章曰:『天長地久。』此處安能云天地尚不能久,以自相矛盾。」叟案:高誤,天長地久,就天地本體言;此處所指系「飄風驟雨」,乃天地之所為而言。天地之所為,有常有變,有久有不能久,而況人為乎?故下文繼示人以宜從事於常道。高認應至此為一章,誤。
④河上本「故從事於道者」下,有「道者同於道」數字。《淮南子》引與本文同。俞樾謂為衍文,從刪。
⑤各本作「道亦樂得之」,下二句亦作「樂得之」。此從御注、英倫及《永樂大典》本。
又四五兩段全文,景龍本作:「故從事於道者,道德之,同於德者,德德之,同於失者,道失之。」嚴可均曰:「古『得、德』字通,『德之』即『得之』也。」
⑥景龍、英倫、遂州、館本、王羲之諸本無「焉」字,景福、傅奕、室町三本無下「焉」字。
總闡玄同道德原理第一
飄風驟雨,乃天地暴怒不平之氣,陰陽不燮所使然,沛然而來,悠然而去,以其變而非常也。凡變而非常者不能久,故「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」。孰為此者天地,天地之所為,違其常猶不能久,人之所為,不知守常,又豈能外之?老子之所謂「常」者,亦即宇宙之母,天地萬物之所以生、之所以存,與其所以永恆不變之自然而然之道也。故大凡天下事,以守常為上,用變為下。順其常則久,不順其常,未有能久者也。故驟成者必驟敗,暴起者必暴亡,此事所必至,理所固然,以其反於常也。反於常者,即反於天道,與反於自然法則也。故不可久得,不可久處,不可久成。即能有成,亦一時之現象,所謂變者是也。
守常者,道為上,德次之,失於道德,則前所云之「聖智、仁義、巧利」等又次之。道降而為德,德降而為仁,仁降而為義,義降而為巧,巧降而為唯利是從,愈降而愈失。失道之極,必衰必亂;衰亂之極,必敗必亡。救亡圖存,必須返歸於道德。此世事治亂存亡之機,亦天地盈虛消長之理也。其中損益否泰,機朕萬錢,變化萬千,若以變應變,則變無已時,而應亦無已時,是愈變而愈紛,愈應而愈迷,迷則不亡必喪。故莫若以常,以常御變,則萬變不離經,而「宇宙在乎手」矣!故必使天下能玄同於道,為治者,方為上治;作聖者,方為大聖。
故上焉者從事於道;從事於道者,則天下同於道,共相與天地妙契而自化於道;既同於道矣,故能得道。次焉者從事於德;從事於德者,則天下同於德,共相與聖人妙契而自化於德;既同於德矣,故能得德。下焉者,時衰世變,道德流失,治天下者不以道德而從事於其失;即不用道德而用世俗庸人所樂為之方術,故曰失。從事於失者,則天下同於失,而與上共相亡於失,故不能得道得德,而能得者亦為其失,乃下之又下者矣。此即言以道德治天下,則天下化於道德,而人皆歸於道德。以渾朴治天下,則天下化於渾朴,而人皆歸於渾朴。以智巧方術治天下,則天下習於智巧方術。以暴虐方術治天下,則天下人亦必皆習於暴虐方術。如此而其不亂亡者,未之有也!堯舜率天下以仁,則天下尚仁而歸於仁;桀紂率天下以暴,則天下尚暴而亡於暴。故孔子曰:「子率以正,孰敢不正?」上行下效,風行草偃,上有所好,下必甚之,可不勉乎?順天者昌,逆天者亡!故總以無違天道,無失民心,無逆人性,無反自然,為能上與道合。
唯為道不在多言,顧力形如何耳?以言化天下,不如以德化天下,以法齊天下,不如以道化天下,而使天下皆玄同於道德。若徒從事於言說巧辯,強聒而不休,則能服人之口,而不能服人之心;能服人於一時一世,而不能服人於千秋萬世也。況率天下以道,則天下人皆心悅誠服,而自正於道;率天下以言,則天下人有不信焉者,有信不足焉者,又烏足以一天下哉!有信不足焉者,則其行不果,且易中途而變也。有不信焉者,則自將反其道而行之,欲正而反反,又烏足以望其能玄同於道之與德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飄風驟雨,不終朝暮,以其非天地之常也。非天地之常者,猶不能久,而況於人事與歷史乎?故世間人事與歷史定律,有其不變者在,亦有其必變者在,復有其變變無窮者在。故人處天地兩間,宜守常以順變,知常以應變;或以變應變,或以不變應萬變;或臨機以動制變,或靜觀而以一靜制萬變。此不易之理也。
聖人觀乎天地,順其常以化民,民亦自化於常;常者,天之道也。同化於常,即同化於天道也。故以道化天下者,天下自同化於道;以德化天下者,天下自同化於德。反之,若失於道,而以其所以失者蒞天下,則天下自亦相與同於失矣!古有「時日曷喪,吾及汝偕亡」之痛者,即天下皆相與同於失也。而歷史之所以常「道存政舉,道亡政息」者,亦此也。而「暴政必亡」、「悖天必亡」、「失天下人心者必亡」,亦此理也。此一「玄同定律」,亦即是人類之「歷史定律」。而所謂「道化世界」與「德化世界」者,乃聖化人生與聖化世界之所由起也。
夫聖化之道,端視一心;為治之道亦然。心正則自身正,身正則自天下正,未有己身不正,而能正人正天下者也。故曰:觀天下以身,觀身以心,觀心以道,觀道以天地!功夫一至同天地境界,又何用治為?大化流行,又誰能外之哉?余故曰:觀天地氣象,可以見聖人;觀聖人氣象,可以見天地。不但此也,觀一心可以見宇宙,觀字宙可以見一心。即心見道,即道見心;修道之要,端在一心而已矣!
第二十四章
跂者不立,①跨者不行。②自見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無功,自矜者不長。③其在道也,曰余德贅形。④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。⑤
【註釋】
①廣明本此句上有「喘者不久」句,各本均無。景龍本作「企者不久」,王弼作「企者不立」,河上、御注同作「跂者不立」。「跂」與「企」,古通用。《類篇》:「舉踵也。」《詩·衛風》:「跂予望之。」《傳》:「跂足,則可以望見之。」此從河上、御注本。
②跨,景龍本作「誇」,室町本作「跂」。《說文》:「跨,渡也。」《玉篇》:「越也。」《倉頡篇》云:「兩股間也。」段玉裁曰:「謂大其兩股間,以有所越也。」
③此四句景龍本均無「者」字,此從河上、王弼本。
④上句,景龍本無「也」字,河上本「在」字作「於」字,此從王弼本。下句,各本作「余食贅行」。王道曰:「『行』當作『形』,贅形,形之附贅者,駢拇之類。」易順鼎曰:「『行』,疑通作『形』,贅形,即王注所云肬贅可言形,不可言行也。」《莊子.駢拇篇》云:「附贅懸疣,出乎形哉,而侈於性。」故作「形」是。蔣錫昌曰:「按唐李約《道德真經新注》:『如食之殘,如形之剩肉也。』宋林希逸《道德真經口義》曰:『食之餘棄,形之贅疣,人必惡之。』宋陳景元《道德尊經藏室纂微篇》:『猶棄余之食,適使人惡;附贅之形,適使人醜。』是三書皆以『行』為『形』。」今從之改。
劉師培曰:「『余食』之『食』,亦當作『德』,『德』與『行』對文。余德者,駢衍之德也;贅行者,附屬之行也。老子術尚簡易,故舍余德贅行而不處。」說亦佳。又司馬光注謂:「有餘曰贅,不足曰虧。」則此又可解作「余食余行」。
⑤景龍本作「物或有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」。
總闡修道四戒第一
跂者欲高人,舉踵而立,則其立也不久;跨者欲先人,大步而趨,則其行也不遠。以其不安其本有,不守常道而行,亦即不由正道、不由中道而行,故不能久而遠也。上章所舉飄風驟雨,亦猶其類也。道本自然,不容絲毫勉強造作於其間。故凡違反自然法則,不循天道而行,欲出人頭地,而強加人力於其間,以為之鑿,是猶孟子所謂宋人之揠苗助長,與莊子所謂鑿渾沌以七竅者也。故曰:「毋以人助天,毋以物滅性,毋以得殉名,毋以欲喪命,毋以心捐道。」此乃自盡其才,自守其分,自安其天,率性而行,以自成其成,與自全其我者也。
夫大知無知,大見無見。人而自雄其私智,自執其私見,而不以天下人之共知共見為知見,則為小知小見,而難得天道渾全之妙。龍山子曰:「知人不易,自知更難。自知不易,知天更難。知天不易,知道更難。」又曰:「有知莫若無知好,有我何如無我佳。」此誠千古名言。故曰「自見者不明」,此一戒所以破知見障也。
夫大是無是,大非無非。人而自是其所是,自非其所非,而不以天下人之公是公、非為是非,則為私是私非,有私則小而無不蔽,自難得天理全真之妙。故曰「自是者不彰」,此一戒所以破是非障也。
夫大才無才,大功無功。人而自恃其才,自逞其功,而不以天下人之才為才,以天下之功歸之天下,而自用其能,自居其功,則反自小之,且不可以久處矣。人莫不好自恃其才,自誇其能,自肆其巧,自傲其成,自伐其功.此皆為人之大忌也。《書》曰:「汝唯不伐,故天下莫與汝爭功。」故日「自伐者無功」,此一戒所以破自伐障也。
夫寸有所長,尺有所短,故大長無長,大過無過;人而自矜其所長,自諱其所短,而不合天下人之所長以為己長,去自我之所短而藏其拙,則非善用長者也。故《書》曰:「汝唯不矜,故天下莫與汝爭能。」矜則自滿,滿則必溢,溢則必驕,驕則自無所長;能自謙而下,得兼容並,.而可長天下矣。《易》之謙卦六爻皆吉,龍德在位九三,不矜也。故曰「自矜者不長」,此一戒所以破自矜障也。
綜上自見、自是、自伐、自矜,乃老子所示修道之四戒也;四者皆因有我之病。有我則有我見,有我則有我是,有我則有我功,有我則有我長。若能無我,則四大病痛,自皆無矣。我無,則我入天地,而天地亦入我矣。我有則我外天地,而天地亦外我矣。故曰:其在道也,如余德贅形,為物之所惡,而有道者不處也。有道者,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,何有於自見、自是、自伐、自矜為?何有於跂之以欲高人,跨之以欲先人乎?夫智而不自智其智,明而不自明其明,能而不自能其能,聖而不自聖其聖,有德而不以德為德,有功而不以功為功,一以平易恬淡,虛無寂寞處之,其唯聖人乎?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繼上章與第二十二章而說教,旨在使人能明大道,貴韜藏而不貴發張,貴醇樸而不貴虛華,貴處下而不貴居上,貴取後而不貴爭先,貴無我而不貴有我,貴超世而不貴與世同流,因時仰。故老子嘗自謂「我獨異於人」(見二十章)。不但獨異於人也,且能獨異於世,並能獨異於千秋萬世;以其能同天地,旁日月,乘宇宙而無我也。
夫能真無我者,自能無我心、無我身,亦無我生死;其生其死,莫不與天地合流而為一,故只見天地而不見有我也。以是故不但「不自見,不自是,不自伐,不自矜」,且自能「不自尊而自卑,不自大而自小,不自高而自下,不自驕而自謙,不自智而自愚,不自貴而自賤,不自聖而自凡,不自神而自俗」。以其善居反、守反,而行反,以藏我於人,藏我於天地也。
夫我見不泯,則人我兩立,物我兩立,境我兩立,且天人亦兩立;故老子謂「有道者不處」。夫有道者,存心同天地,行心如日月,無我而我與天地日月同在!此中有玄機妙用,又何可望能與世俗人道哉!
第二十五章
有物混成,①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②獨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;③可以為天地母。④吾不知其名,強字之曰道。強為之容曰大;⑤大曰逝,逝曰遠,遠曰返。⑥故道大,天大,地大,人亦大;⑦域中有四大,而人居其一焉。⑧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⑨
【註釋】
①羅什曰:「妙理常存,故曰有物;萬道不能分,故曰混成。」有物之物,即指道也。混、渾通。混成,指陰陽未分時也。
②王介甫曰:「寂,止也。寥,遠也。」叟案:似是而實誤。寂,《說文》「無人聲也」。古作「(上『宀』下『未』)」,《廣韻》:「靜也,安也。」寥,《說文》:「空虛也。」《玉篇》:「寂也,廓也。」《楚辭·遠遊篇》:「下崢嶸而無地兮,上寥廓而無天。」故照本義解尤佳。
③鐘會曰:「廓然無偶曰獨立,古今常一曰不改,無所不在曰周行,所在皆通曰不殆。」景龍本無二「而」字。羅賢運曰:「殆、佁,同聲通用,《司馬相如傳》『佁凝』,張揖訓為不前。不前,凝止之意也。故不殆猶不止,與周行義相成。《管子·法篇》:『旁行向不疑。』俞樾讀『疑』為『礙』,正與此文同趣,義長。」馬敘倫曰:「殆,借為怠,《論語·為政篇》:『思而不學則殆。』釋文:『殆,本作怠。』通假之證。」如是「不怠」即「不倦」也。
④各本作「可以為天下母」。遂州本無「以」字,范應元作「可以為天地母」,謂「古本如此」。馬敘倫曰:「范說是也,上謂先天地生,則此自當作『為天地母』。成疏曰:『間化陰陽,安立天地。則成亦作天地。』」蔣錫昌曰:「《道德經集注》(唐明皇、河上公、王弼、王雱注)引王弼註:『故可以為天地母也。』是古王本『下』作『地』。」茲從範本及諸說改。
⑤各本「字」上無「強」字,范應元本有「強」字,並謂:「王弼同古本,河上本無『強』字,今從古本。」是范所見古王本有「強」字也。劉師培曰:「按《韓非子·解老篇》:『聖人觀其玄虛,則其周行,強字之曰道。』則『字』上當有『強』字,與下文『強為之名曰大』一律,今本脫。」易順鼎曰:「按《周易集解》卷十七千寶曰:『老子曰:吾不知其名,強字之曰道。』『字』上有『強』字,與牟子引同。」蔣錫昌並舉《莊子·則陽篇》郭象注為:「強字之曰道。」以證郭本亦有「強」字。叟案:古本有「強」字說是。高亨疑自「強為之名曰大」下,本作「強為之容曰大、曰逝、曰遠、曰返」,並謂:「道既字之曰道,不能又名之曰大。本書及《莊子》等書,亦無名曰大者。大、逝、遠、反,皆道之形容,而非道之稱謂,則『名』當作『容』,明矣。」其說甚是。
⑥返,河上、王弼本作「反」,景龍本作「返」。吳云謂:「傅本、易州本亦然。」朱謙之謂:「磻溪、樓正、顧歡、趙孟叛亦作『返』。」返,《說文》:「還也。」《玉篇》:「復也。」前漢《董仲舒傳》「返之於天」,注謂:「還歸之也。」《廣雅·釋詁》云:「返,歸也。」即所謂「歸根覆命」之義也。返,通作「反」,作「遠曰反」者,義亦無別。嚴復曰:「不反則改,不反則殆,此化之所以無往不復也。」
⑦人亦大,各本作「王亦大」,景龍無「亦」字。傅、範本作「人」。范應元曰:「人字,傅奕同古本,河上公作『王』。」叟案:作「人」字是,且與下文「人法地」一貫。若作「王」字則義小矣,且法地、法天、法道、法自然,乃是盡人所應同法者。陳柱曰:「《說文·大部》『大下』云:『天大、地大、人亦大焉,像人形。』是許君所見作『人亦大』也。段玉栽注云:『老子道大、天大、地大、人亦大。……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。』則段氏本疑亦作『人亦大』也。不然應申言今本作『王亦大』矣。今據改正。」
⑧景龍作「而王處一」。河上、王弼作「而王居其一焉」。此從范應元本。
⑨寇才質本作「王法地」,李約作「王法地地,法天天,法道道,法自然」。遠不逮今通行本矣。法者,師法也。熊季廉云:「有所範圍而不過之謂。」自然,天然也,渾成也,不假人力作為也。《淮南子》云」因天地之自然」,即天地乃自然而然,不期然而然,無勉強造作也。胡適謂:「自是自己,然是如此,自然是自己如此。」並認謝無量解「自然,究極之謂也」不成話。胡、謝二說均嫌強解。魏源曰:「末四語以人法為主,蓋人性之大與天地參。」叟案:此即老子天人合一之入道階梯,逐層上達,以合於天也。蔣維喬認此為道家思想之綱領,其釋「自然」時云:「所謂自然,即是指宇宙間整個活動而言。這種活動,完全是無主宰的自動,並無神力或他力造作其間;就是宇宙自己,也沒有絲毫矯揉、軼出常規的主動。宇宙的整個活動能夠如此,所以它能永生而不滅,永化而不窮。」
總闡大道綱宗與法天地自然原理第一
老子於首章謂:無,為天地始;有,為萬物母。於此開章明義即曰: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」乃以道統有無,冒天地萬物,且先天地而存,先天地而生,先天地而有者也。《易》曰:「有天地,然後萬物生焉。」又曰:「有天地,然後有萬物,有萬物然後有男女,有男女然後有夫婦,有夫婦然後有父子,有父子然後有君臣,有君臣然後有上下,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。」由此可知,自天地以下莫不在道中行也。孔子所謂:「道不可須臾離,可離非道矣。」非無故也。
有物混成,係指二十一章所謂恍惚窈冥中之物,乃無物之物,無象之象;與十四章視聽搏俱不可得,混而為一,繩繩不可名之物同,均即所謂「道紀」也。道紀亦稱「道極」,即無極也,混而為一之一,與有物混成之物,則即太極也。太極負陰而抱陽,能生天地萬物而無息。以其在天地之先,而天地實一陰陽也。《易》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則道亦實一陰陽也。故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」,系即老子之所謂「道」也。並由之於其「宇宙觀」中,而揭櫫其「先天地原理」,與於人生修養上,建立其「先天地法則」。此為千古來無人道破者也。
夫道體虛無,實妙萬有。湛然常存,玄極無窮,無聲無臭,無形無跡;悄然常靜,靜而常應;寂兮寥兮,無體無用,而常體常用。廓然無偶,不生滅,無增減,不遷流,無幻化,終始不失其常,故曰「獨立而不改」。此乃言道之「絕對性」,超然獨立於宇宙天地萬物之外,亙古今而不改不易也。將道之絕對性,應用之於世間與萬事萬物,則為永恆不變、亦不可或變之「絕對律」矣。
夫大道之為物,無所不在;而其運行,無所不至,無所不通,且無過不化,無行不周,無存不溥;無始無終,無終無始,終而復始,如環之無端,循環往復,周行無已,而不息不殆。此乃《大易》與老子之「宇宙循環律」也。《周易》於復卦謂「反覆其道」,彖謂:「反覆其道,七日來復,天行也。」又謂:「復,其見天地之心乎?」而老子則最重「歸真返朴」、「返朴還醇」,又倡「復歸無極」與「歸根覆命」之道。凡此皆即《易》所謂「天行」之道也。又以其道能生天、生地、生萬物,而生生無息,故曰「可以為天地母」。此無可名,而強字之曰道。道為天地萬有之創造者、主宰者,不可思議,不可言說,故曰道不可道。且其大無極,故強為之容曰大。大而無可稱、無可名,周行而無所不至,故曰逝。逝而無盡,亦無可思議,故曰遠。遠而無止,亦無可窮極;無可窮極,必復歸根,則自返;無往不反,反之極,必返其所始,故曰「遠曰返」。終始若環,此以「周行而不殆」也。是以宇甫運行而永恆不壞不毀者,即此「周行不殆」之循環原理也。將此宇宙循環原理,引之而應用於世間與萬事萬物,則為永恆不變亦不可或變之「循環律」矣。
故道家以無為道,以圓「○」為道;無者,無極也;宇宙天地萬物皆始於無,皆生於無,故道家貴守無而用無也。圓者圓極也,周行也,「○」者圓相也,亦以之象無極也;要皆為易道也,天道也。故道也者,大而無外,小而無內,圓而不方,遠而不去;無在而無不在,無有而無不有,無生而無不生,無化而無不化。遠取之天地,以至先天地之先;近取之一心,以至無心之心,無意之意,無神之神;要皆無存而無不存也,無有而無不有也。修道而能由有返無,由無返至於無極,由有生返至於無生,由有死返至於無死,由有形天地返至於無形天地,由後天地返至於先天地;要皆為混一天人之道也(案:此處言天人,用混一而不用合一,取老子有物混成之義;丹道門庭中人,可仔細參會)。
以其無,亦且無無,以至無無無。故能玄之又玄,而亦能大。故老子認為域中有四大,曰道大、天大、地大、人亦大。四大之中,而人居其一,此人之所以可尊可貴可重,以至無可比量者在此。人之為人,宜自尊其尊,自貴其貴,自重其重,與自大其大,而不可自小者,亦即在此!以本來與天地同大也。人之心與性與神,本無限大,本之以修持,擴而充之,大而化之,使與天地同其大,與日月合其明,便自至同天地境界矣。
人而欲與天地同其大,則必須能傚法天地與道法,而復歸於自然方可。法地之無私載,法天之無私覆,法道之無私成,法自然之無私化,亦無私生,不亦大乎?老子雖曰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」其言轉相為法,而一以貫之者,人也。夫「自然法則」,乃宇宙天地與乎萬事萬物之最高法則,道家丹宗中長生修為法,萬千門派,一是以「法自然」為不二法門。其於「自然法派」則尤然!一切有為法無為法,奠不以自然為宗。此宇宙天地之自然原理,引之而應用於世間與萬事萬物,則為永恆不變亦不可或變之「自然律」。順其自然則生,因其自然則成,逆其自然則死,背其自然則亡!可不慎乎?
王弼曰:「人不違地,乃得全安,法地也。地不違天,乃得全載,法天也。天不違道,乃得全覆,法道也。道不違自然,乃得全性。法自然者,在方而法方,在圓而法圓,於自然無所違也。自然者,無稱之言,窮極之辭也。用智不及無知,而形魄不及精象,精象不及無形,有儀不及無儀,故轉相法也。」本章為老子言道之本體論,為宇宙天地萬物之所以生所以然之總原理,而以最後「四句教」為其體用之總綱領。下學而上達,由近而及遠,由有物而及無極,遞相為法,直至最上一乘之自然境界,以為最後歸趣,而亦為不生滅、不增減、不對待、不遷化之不二法門。
參證章旨第二
此章旨在言道之宇宙論、本體論、自然淪,以及推闡大道綱宗,與法天地之自然原理與方法論,而一以大道因任自然為主旨。無物之物,在天為道,在人為性。一氣流行,混合陰陽,鴻蒙未判處,天地未生時,即是修道最上乘下手處。一心寂寥,無念無物,無慾無識,方能陰陽交泰,天地合一。至道窈冥,超然獨立於天地萬物之上,能生成天地萬物,而不為天地萬物所轉,能化育天地萬物,而不為天地萬物所易,周流六虛,行健不已,故曰不改不殆。天地可改而道不改,天地可殆而道不殆,以其純粹精一,渾合自然也。
自然之道,至玄至妙,中含無限生機,復孕無窮化理,故能生生不已,化化無極。天地本之而生,萬物本之而育,故曰可以為天地母。此物不可名,故強字之曰道。以其彌綸六合,涵蓋天地,覆育萬物,統賅萬理,故又強為之容曰大。大而和合陰陽,混融元氣,無處不周,無周不入,故云大曰逝。逝而無入不得,身心內外,以至天上地下,隨道流行,故云逝曰遠。遠而無極,復歸於道而化,還於朴而醇,故云遠曰返。物不可極,極則必反。反者,返也。歸真返朴,得之於天者,仍還之於天;得之於地者,仍還之於地;故得之於道者,仍必還之於道也。宇宙有宇宙之大小周天,天地有天地之大小周天,人身有人身之大小周天;往復周行,循環不息,此自然之道也。道凝於天,故曰天大;道凝於地,故曰地大;道凝於人,故曰人亦大。以天、地、人三才,均為道所凝,故至道之極,渾於自然,而人可與天地合一。
至若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,此「四句聖教」,乃修道之不二津樑與階梯也。人之為道,可由法地起,循序而進,下學而上達。唯亦可直法自然,頓修太上一乘,此舉上而兼下得也。道本虛無,能常處寂寥之體,任無為之化,隨自然之機,合渾成之道,則自彈指舉足,無不與道合一。豈只內聖外王之功而已哉?
孔子於川上曰:「逝者如斯乎,不捨晝夜。」此即孔子讚美「自然」、「無息」之思想。所謂逝,亦即老於此章之逝,逝者如斯乎,乃指其流轉遷變,一往無前之現象;不捨晝夜,乃指其永恆流轉不已,變動不居,一化無方,循行無息之意。默會之,則無有不即老子思想相契符者也。
第二十六章
重為輕根,靜為躁君。①是以聖人終日行,不離輜重。②雖有榮觀,燕處超然。③[奈何萬乘之主,而以身輕天下。]④輕則失根,躁則失君。⑤
【註釋】
①韓非云:「制在己曰重,不離位曰靜。重能使輕,靜能使躁,故曰重為輕根,靜為躁君。」君,一本作「本」。王弼云:「凡物輕不能載重,小不能鎮大,不行者使行,不動者使動,是以重必為輕根,靜必為躁君也。」
②聖人,韓非《解老》引作「君子」。傅、范、羲之本同。輜重,河上註:「輜,靜也。聖人終日行道,不離其靜與重也。」輜,《說文》:「軿車前,衣車後,所謂庫車也。」釋名:「輜車,載輜重臥息其中之車也。」由上言臥息之車,證河上解為得老子本義。一般作載行者之衣食器械之車,猶現軍中之輜重。與前後文義不合,誤。
③榮觀,河上公曰:「榮觀謂宮闕。」燕處,王弼、傅奕本作「宴處」。今王本亦作「燕」。《集韻》:「與『宴』通,安也,息也。」《易·中孚》:「初九,虞吉有他不燕。」疏:「燕,安也。」《齊語》:「昔先君之處事也,使就閒燕。」註:「閒燕,猶清靜也。」李溫陵云:「有輜重則雖終日行而不為輕,何也?以重為之根也。常燕處,則雖榮觀而不為躁,何也?以靜為之君也。」
④奈何,景龍本作「如何」,並無下句「而」字。焦竑曰:「奈何,古作『如之何』。」高亨曰:「《韓非子·喻老篇》:『主父萬乘之主,而以身輕於天下,是以身幽而死。』老子此句,疑後人本韓非所加注語。」叟案:此疑極是,老子經文,混入注語者,非此一處而已。
⑤失根,景龍、河上作「失臣」,嚴遵、王弼作「失本」,《永樂大典》、吳澄、焦竑、釋德清等各本均作「失根」。反照上文,作「失根」是。
總闡主靜立極第一
重為輕根,務重者,決不輕舉。靜為躁君,能靜者絕無妄動。我自重而民自重,我自靜而民自靜。重則制輕,輕則制於重;靜則役物,躁則役於物。故曰:養心莫善於主靜,主靜莫善於寡慾,寡慾莫善於外物;外物而不入於內,思慮慾念不萌於心,則真宰自重於天下,而此心寂然不動矣。
了乎道重而身輕,則自可捨身以為道矣。身重而天下輕,則自可舍天下而不為,而為身以道矣。為身以道者,修道以超凡入聖也。故養心養神,養道養德,而返朴歸真,重於養形養體,全身保命也。千古來以命學誤老子者,無不誤盡天下蒼生!且夫命者,人各有其命,而性則盡人皆與天地同其性。故盡我之性,即可盡天地萬物之性也。
了乎心靜而形躁,則自可忘形以全心矣。性靜而欲躁,則自可泯欲以全性矣。全心全性者,全其心性之純一本真,所以不緣不染,不紛不二,湛然寂然而無物;亦所以超凡入聖,超聖入神,而非在窮心性於物慾,極智巧於事功與外物也。此心泰然不動,富貴榮辱死生,不能搖其心志,唯道是守,唯道是從,則自可「立人極」,再上超而「立天極」,以至「天人合極」矣。
輕則浮而妄動,躁則急而妄為;重則撼而不動,靜則寂而無為。能不動,則如眾星之拱月,不言而自拱。能無為,則如萬水之朝海,不召而自來。是以聖人唯道是守,唯道是行;道在於斯,天地萬物,無不自歸於斯也。終日行者,終日行道也。不離輜重者,不離心性與神氣也?四者為人之本,亦為修道之本。濂溪周子謂「立人極」,須自「主靜」始,即此也。能如是,則雖有榮觀,亦能燕處超然。如能靜重自持,超然自處,清靜無為,寂然不動,豈但榮觀無與於我,且亦富貴不足以淫其行,貧賤不足以移其志,威武不足以屈其節,天下不足以動其心矣!
故有天下者,不可以身輕天下;以身輕天下,至其極,則必以身殉天下。不愛其身,豈愛天下?不貴其身,豈貴天下?不治其身,豈能治天下?不重其身,豈能重天下?輕其身以為天下者,偽也。重其身者,非謂重其命也,所重者,在藏諸其內之道也!無道於身,則一身之不成,一心之不化,豈足以成天下化天下哉?有諸己,方足以成天下之務,無諸己,豈足以成天下之務,而兼正天下哉?是以聖人之於天下也,應重以自持,靜以自守,切戒輕舉躁為,不能虛心自處。故又曰:「輕則失根,躁則失君。」良以輕之與躁,乃修道與治天下之大病痛也。
《易》曰:「立天之道,曰陰與陽。立地之道,曰柔與剛。立人之道,曰仁與義。」天玄子則謂:「會三才之用,貫而通之,神而化之,曰動與靜。」一動一靜,互為之根;即動即靜,即靜即動,動靜一如,體用不二。夫「天下之動,貞夫一者也」,一則靜,故「主靜」之學,即「主一」之學、「主誠」之學、「主心」之學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重者,聖人所以自持之道也;靜者,聖人所以自養之道也。敦品立德在乎重,涵心養性在乎靜。重而能靜,潛諸內,則自有寒潭湛湛之氣;發諸外,則自有泰山岩岩之象。迄乎道並天地,德貫古今,則自行如和風慶云,止如瑞日祥月,而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矣!「君子不重則不威」,「君子不靜則不聖」,其斯之教歟!
輕者,毀身之媒;躁者,敗事之孽;足以聖人戒輕舉,此所以成事成物,亦所以成己成人也。能我重而富貴輕,則自能視富貴如浮云,能我重而天下輕,則自能視天下如草芥。古之聖人,其所以能視帝王如敝屣者,非在其自重歟?古之聖人,其所以能不棲棲皇皇,競競焉以求用於天下者,非在能自靜歟?靜則能定,定則能撼之不動,推之不行。靜如止水,方能定如泰山。不動心,不起念,不馳聘狂躁,不醉迷物慾者,全在靜定功夫也!
聖人終日行,不離輜重;不離輜重者,不離道也。靜之與重,入道之門,故以此言。不重則不莊,不重則不威,不重則不嚴,不重則不肅。不靜則不虛,不靜則不定,不靜則不清,不靜則不明,而神亦無由而生矣。故曰:虛極能容物,靜極自生神。若戕生於聲色名利之場,殘性於荒淫嗜欲之境,喪心於禍福得失之間,捐神於是非毀譽之中,是皆重外而輕內,重物而輕身者也。重外則內殉於外,重物則身殉於物,故戒以身輕天下。不以身輕天下,在道重而天下輕。此所以堯讓位於許由,而許由不受也。
根者,本也,性也;君者,主也,心也。輕則離本失性,躁則離主失心,故聖人之所修者,全在心性也。
且夫自重者,人恆重之;自敬者,人恆敬之;以其自相莊嚴也。能自靜者,人莫之能動;能自一者,人莫之能紛;以其自性寂定也。我自有主宰,則舉世譽之無動於中,舉世毀之亦無動於中。以「此心自有主宰在,不為時人作重輕」也。
第二十七章
善行無轍跡,①善言無瑕讁,②善計不用籌策,③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,④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。⑤是以聖人常善救人,故無棄人;常善救物,故無棄物,是謂襲明。⑥故善人者,不善人之師;不善人者,善人之資。⑦不貴其師,不愛其資,雖智大迷。⑧是謂要妙。
【註釋】
①羅振玉曰:「景福本行下有『者』字,善言、善計、善閉、善結下並同,廣明本同。」轍,河上、王弼作「徹」。梁簡文云:「應車邊,今作『彳』邊者,古字少也。」依乎天行,故無轍跡也。
②瑕,景龍本作「瘕」。讁,王弼本作「謫」。河上本及今通行本均作「讁」。瑕讁,玉疵也。抱道而言,故言滿天下而無口過也。
③計,王弼、嚴遵本作「數」,此從河上、景龍、英倫諸本。策,御注、英倫本作「算」。此從王弼本。不用籌策,以心為籌策也。
④鍵,孫礦曰:「今本作『楗』。」紀昀曰:「楗,原本作『鍵』。」此從景龍本。不用關鍵,以無形之關鍵為關鍵也。
⑤繩約,《說文》:「繩,索也。約,纏束也。」《儀禮既夕記》:「約綏約轡。」鄭註:「約,繩也。」不用繩約,以無形之繩約為繩約也。
⑥兩「故」字,景龍本作「而」。襲,焦竑曰:「相傳襲也。」嚴復曰:「莊曰因明,老曰襲明。『因』即『襲』也。」魏源認「襲明」猶後章之「微明」與「襲常」也,並云:「蘇解『襲明』為傳襲之『襲』,與佛氏傳燈同旨,今不取。」
⑦善人者、不善人者,景龍本人下均無「者」字。《淮南·道應訓》引同,此從河上、王弼本。
⑧智,景龍本作「知」,此從河上、王弼本。是,景龍本作「此」。要妙,高亨疑當讀「幽妙」,並謂:「幽妙,深妙也。要、幽,古通用。」嚴復云:「《南華·養生主篇》即此章註疏,其所以善行、善書、善數、善閉、善結,皆不外依乎天理;然何以能依乎天理,正有事在也。」又云:「管夷吾得此,故能下令如流水之源,又能因禍以為福,轉敗以為功。」吳澄曰:「善行、善言、善計、善閉、善結、善救人、善救物此七者,聖人不可名之善也。」
總闡修道五善法門第一
大方無方,大圓無圓,大用無用,大行無行。因物付物,與時偕行。《易》謂:「時止則止,時行則行,動靜不失其時,其道光明。」因其自行,偕其時行,斯為善行者也。車不能無轍,行不能無跡。善行者,預於未兆,行於行前,無行而自行,不行而自至,故無跡可尋焉!《易》曰:「天行健。」天行無息,日夜不已,聖人法之,行以天行為行,何有轍跡?抱道行於天下,獨立不改,周行不殆,為無為而事無事,用無用而行無行,如日月之自行,善行之至也!及其無不為無不行也,天下不見其跡,而皆曰自然。故曰「善行無轍跡」!此修道之第一善法門也。
大知無知,大名無名,大言無言,大辯無辯。夫言出乎口,即必有指,有指則有非指,有是則有非是,故言出必有所失,以其有義有詮也。善言者,體天之化,悟不悟之悟,言不言之言,故無瑕讁可指焉!大道無言,天地生焉;天地無言,萬物育焉,四時行焉,萬化生焉,神鬼神帝,莫知其極焉,善之至電!聖人則之,行不言之教,張默運之功,安有瑕讁可指乎?夫神之所以神,與神之所以靈者,非以其無言乎?有言則有是非,有瑕讁,有爭辯;以不言為言,一切冥入於玄同;故曰「善言無瑕讁」!此修道之第二善法門也。
大政無政,大謀無謀,大計無計,大數無數。夫萬物並作,萬象紛紜,計數不能不用籌策。唯善計者,計不計之計,數不數之數。因其計而計之,因其謀而謀之,因其所籌而籌之,因其所策而策之。計數在乎心,籌策存乎神;心欲用而念止,意欲計而神止,何計數之有?且御繁而以簡,雖有萬類,一以觀之。因其所利而利之,因其所欲而予之,無我而純以彼為意,何用籌策為?復守本以策末,執一以御萬;視宇宙同微塵,運天下於掌上,何用計為?不計而計,斯為善計,故曰「善計不用籌策」!此修道第三善法門也。
大闔無闔,大辟無辟,大防無防,大關無關。夫閉門者,必用關鍵。乃因此門者,為有形可形、有名可名之門也。若夫「天門闔辟」,則不可測矣。而玄牝之門,乃以「無始」與「有母」為門,若有門而實無門其門。啟之,「有」為萬物之母,天地生焉,萬物育焉,芸芸並作。閉之,「無」為天地之始,萬殊復返歸於一,而退藏於密,形無其形,名無其名,狀無可狀,此自然之消息。當開自開,當闔自闔,何用關鍵?既門而無門,則自閉而無閉,且亦關無其關,鍵無其鍵,孰能啟而開之?以其善閉,內外兩忘,物我俱泯,天地渾沌,無閉無開。故曰「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」!此修道之第四善法門也。
大恩無恩,大德無德,大結無結,大盟無盟。夫世之結物者,必用繩約。此以物為物,以結為結者也,故凡結皆可解。道之為物,唯恍唯惚,天地之大,品物之繁,不能出乎其外。欲一以通之,一以盡之,一以結之,其唯心乎?合萬殊而歸之於一,結之於無形,不求結而自結,斯為不結之結。以道結人,以道結天下,形無其形,了無間然,密不通風。無乎不在,無乎不結,心心相結,不可須臾離,何用繩約焉?何用盟契焉?通其利害禍福,同其生死存亡,自可結無繩約而不可解。故曰「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」!此修道之第五善法門也。
聖人知善行之行,善言之言,善計之計,善閉之閉,善結之結,而為之於行無行,言無言,計無計,閉無閉,結無結,不假人為而渾全於天理,不用機心而因順於自然;是斯之為善之善者也。視我身同宇宙,視宇宙同我身,民吾胞也,物吾與也,善者吾善之,不善者吾亦善之,無物我之分,無親仇之別,一視同仁,而入於人我一體,物我同化之境界,亦即天人物我之大同境界。是以「聖人常善救人,而無棄人,常善救物,而無棄物」,此老子之「天地境界」也。天生萬民,有棄人乎?天生萬物,有棄物乎?善與不善,無不渾同而並育並存,此其所以為大也。人無棄人,物無棄物,則是天下大同矣。能明此道,乃襲天地自然之常,法而守之,守而行之,行而通之,通而成之之大聖,而為善之至善者也。故曰「是謂襲明」。襲明者,亦猶莊子之言「因明」也,因乎天道,順乎天理,應乎天行,依乎自然,則自與道合而常明矣。
天生聖人,守道握本,知常襲明,任運因化,不與物忤,斯善人也。至若凡夫,好名逐利,務物迷象,熙熙而來,攘攘而往,斯不善人也。聖人抱道而行,言為世法,行為世則,以利眾生,以化天下,故為不善人之師。至若凡夫,流轉於物慾,懵懵於生死,迷而不悟,往而不返,故適為聖人行道救世之資。善資不善,不善師善,二者互為轉用,至其極也,善惡同權,聖凡無分。故不貴其師,不愛其資,必兩俱失矣!
聖人處世,有教無類,有用無別,故無不可化之人,無不可救之物;一善惡,同天人,無差等,無分別,則自大通而大同也。老子常以「明」為教。明者,明道也。道之不行者,以不明也。能因其固然,以襲天地之常,循自然之大道與軌跡而行之,故常能因禍為福,轉敗為功;因弱為強,轉衰為盛:復善能易多寡之數,翻勝敗之形,轉治亂之勢,反存亡之局也!足乃千聖不傳之要妙,而為雖智大迷者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聖人抱道而行,行與道俱,虛己游世,入物忘物,而物亦忘之,處世忘世,而世亦忘之;忘其忘,忘其所忘,復忘其忘忘,是真善忘者也。有恩於人而忘其恩,有德於世而忘其德;過化存神,隨機化育,行以天行,因道為行。修而無修,行而無行,何轍跡之有?此乃法天行無行之法也。
聖人守道而言,言皆中道,無意必固我,全因乎人。終日言,未嘗言,終日不言,未嘗不言;言而守中,即言忘言;默而不言,不言亦化;其所以化,因道而自化也。因事付事,因物付物,因人付人,因時付時,和以天倪,與道偕行,而不自言,何過之有?故三教聖人,無不緘金人之口而重默,法天之無言以為言,此乃無言之法也。
聖人守道,道一而總括萬有,萬有出於一而入於一。故執一可御萬,以一可計萬,串萬復歸於一,不計而自得,不策而自知,簡要至極。聖人之御世,迫而後應,故無用揣摩禍福成敗,算計得失利害,以其無與於我也。計以天數,全在一心,何用計為?計既不用,何用籌策?此乃法天無策之法也。
天門開闔,唯道是為,閉不以鍵,開不以戶,闔辟自然,其朕兆微妙。盈虛消長之理,進退用藏之機,禍福成敗之數,死生得失之道,全在此動靜闔辟之間耳。我不為門,從何闔辟?內不緣外,外不擾內;外物不入於吾心,吾心不馳於外物,內外兩無出入,斯亦善閉其「心門」而已矣!心門既閉,何用關鍵?有心全不用,便爾是無心;無心自無用,無用亦無門;故即無關鍵,亦不可啟也。此乃法天之無門為門之法也。
聖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故能應物而不傷。以其無心於萬物,無心於天下,故行仁而無心於為仁,施恩而無心於為恩,利物而無心於利物,濟世而無心於濟世。要亦以天心為心,以道心為心,行其所當行,止其所當止,行止動靜,一任其自然而已!雖無要世要人之心,而人終歸之,感而不忘,斯為以心結心,以道結心,故無繩約盟契而不可解也。此乃不結之結;不結之結,即歷千萬世,又誰其解之哉?此乃法天之無結無心,而以天下人之心為心之心法也。
聖人同天地,一物我,美惡善不善,一視同仁,故人無可棄之人,物無可棄之物,以其無分別心,故無分別相。聖人不以人觀人而以道觀人,不以物觀物而以道觀物,故能玄同萬類而為一。與天為徒,同天為行,何有棄人棄物之有哉?
本章以善行、善言、善計、善閉、善結,五善法門為綱領,而一歸以善救人善救物,為二大救世宗旨。聖人之於天下,以無所為而為之,與無所不容而同之,為極博大而極高明,故雖善救而無救之之心與救之之跡;且有教無類,有救無棄,救盡天下萬世蒼生,而若無一人被我救者,此善救世之極者也。聖人以此道行於天下,天下安得不歸哉?羲黃堯舜,善行者也;老孔莊孟,善言者也;禹湯文武伊呂周召,善計善閉善結者也。夷其用心,無不以救人救物救世為懷。吾人如能善法聖人,善法天地,善法道,善法自然,而善用之,進而以不法為法,不用為用,則可終身行之,而無窮如天地,不竭若江河矣!
第二十八章
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。①為天下谿,常德不離,復歸於嬰兒。②知其白,③守其黑,④為天下式。為天下式,⑤常德不忒。復歸於無極。⑥知其榮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。復歸於朴。⑦朴散為器,聖人因之,則為官長,⑧故大制無割。⑨
【註釋】
①王弼曰:「雄,先之屬;雌,後之屬也。知為天下之先也,必後也。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也。」宋常星曰:「雄雌二字,不可概於一端,天下萬物,皆有雄雌之理;天下萬事,皆有雄雌之道。雌者,陰也;雄者,陽也。陰主乎靜,陽主乎動。」其說是也。
谿,景龍本作「蹊」,景福本作「溪」,敦煌本作「奚」,下並同。
②羅振玉曰:「為天下谿,敦煌本無此句。」朱謙之謂:「遂州本亦無。」王弼曰:「谿不求物,而物自歸之,嬰兒不用智,而合自然之智。」蘇子由曰:「譬如嬰兒,能受而不能用也。」憨山曰:「嬰兒,柔和之至也。」王純甫曰:「嬰兒,言其和也。」宋常星曰:「嬰兒動靜無心,皆有自然之道。」
③易順鼎曰:「按此章有後人竄入之語,非盡老子原文。《莊子·天下篇》引老子曰:『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;知其白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』此老子原文也。蓋本以『雌』對『雄』,以『辱』對『白』。辱有黑義。儀禮註:『以白造緇曰辱。』此古義之可證者。後人不知『辱』與『白』對,以為必『黑』始可以對『白』,必『榮』始可以對『辱』,於是加『守其黑』一句,於『知其白』之下,加『知其榮』一句,於『守其辱』之上,又加『為天下式,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復歸於無極,四句以葉黑韻,而竄改之跡顯然矣。此自周至漢古義,而彼不知,其顯然者一也。『為天下谿』,『為天下谷』,『谿』『谷』同義,皆水所歸。『為天下式』,則即『溪』『谷』不倫,湊合成韻,其顯然者二也。王弼已為『式』字等句作注,則竄改即在北魏之初,幸賴《莊子》所引,可以考見原文,亟當訂正以存真面目。」茲從通行本,錄此以供考證者用。
馬敘倫曰:「易說是也……古書『榮』『辱』字,皆『寵、辱』之借,本書上文『寵辱若驚』,不作『榮辱』,亦妄增之證。然《淮南·道應訓》已引:『知其榮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』,則自漢初已然矣。」
蔣錫昌曰:「按易說是。四十一章『大白若辱』,『白』『辱』對言,此文應作『知其白,守其辱』之證也。」
高亨亦認為然,兼采易、馬說而補正之,除意同者外,其易、馬未及者有:「……『復歸於嬰兒,復歸於樸』,意(忄旨)相同,人性未漓為嬰兒,木質未散為朴,間以『復歸於無極』一句,則與嬰兒及朴不類。《淮南·道應訓》引《老子》曰:『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。』又引《老子》曰:『知其榮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』而未引『知其白,守其黑,為天下式』句,蓋淮南所見本無此句也。且所引『知其榮,守其辱』,原作『知其白,守其辱』,今作『榮』者,妄人依誤本《老子》改之也。」
叟案:辱,《廣雅·釋詁·三》:「辱,污也。」《左傳·襄三十年》:「使各子辱在涂泥久矣。」此「辱」即「污」也。《素問》、《黃帝內經》、《氣交變大論》:「黑氣乃辱。」故辱有黑義。(黑辱),《玉篇》:「垢黑也。」故(黑辱)有黑義。四十一章「大白若辱」,河上公、王弼、景龍本作「辱」,傅奕、范應本作「(黑辱)」。范曰:「(黑辱)音辱,黑垢也。古本如此,河上本作『辱』。」足證「辱」、「(黑辱)」義通也。按易說改正,文極簡古,義極樸質,遠勝增文矣。故從之。
④宋常星曰:「天下萬事萬物,皆有白黑之理,不可以白黑二字,專指二色言之也。」
呂吉甫曰:「白於色為受采,於物為明,於行為金,於數為四。黑於色為不受染,於物為晦,於行為水,於數為一。」其所言「黑」,亦通於下文之「辱」。
⑤為天下式,景龍本無此句。魏稼孫曰:「為天下式,『谿』、『谷』二句重,此句不重,蓋脫。御注三句皆重。」
⑥得,景龍本作「德」,古字通。忒,差也。敦煌本作「貸」。章炳麟《新方言》曰:「《月令》註:『不貸,不得過差也,「貸」本作「忒」。』」無極,天玄子曰:「無極即道。」
⑦德,景龍本同上文作「得」。樸,景龍、景福二本作「朴」,下「模」字同。御注作「樸」。此從王弼本。《史記·文帝紀》:「示敦朴為天下先。」惇樸,即敦樸,古通用。樸,老子藉以喻道也。
⑧景龍本作「朴散為器,聖人用為官長」。文簡古,此從通行本。王弼注云:「朴,真也。真散則百行出,殊類生,若器也。聖人因其分散,故立為官長。」俞樾據此,謂「用」當作「因」,王所見本,當為「因」,茲從改。
⑨景龍、敦煌二本作「是以大制無割」。河上、御注、景福及今通行本作「大制不割」。古王本、傅、範本作「無割」。易順鼎曰:「『不割,當作『無割』,王注云:『以天下之心為心』故無割也。』足證王本作『無』。《道應訓》作『大制無割』,此作『不』者,後人因下文有方而不割之語改之。」呂惠卿曰:「朴者真之全而物之渾成者也,渾成未為器,則無施而不可。……若夫抱朴以制天下者,視天下之理。猶庖丁之解牛,遊刃有餘地,何事於割哉?」斯言得之。
總闡「四三聖教」玄要第一
老子於上章示以聖人修道五善法門,以為行道之準則;唯聞道行道不易,而守道尤難;守道無離,方為要妙。故孔子一則曰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再則曰:「道不可須臾離,可離非道也。」道不可須臾離,則貴知有所守。守而無離,守而勿失,守而行之,行而成之,方與道合,而得證道矣。所謂「四三聖教」者,乃本章「三知三守三為三復」之大道玄要也。道體虛無,不可言說,故舉事為喻以譬之,俾世人之易曉也。
夫道之為物,如環之無端,圓成無礙。物不可極,極而復反。有無(陰陽)相對,亦復相涵相合,相生相反,相反相生,相生相成,相成相剋,相剋亦復相成。凡百事物,莫不相對而相為因果者也。故聖人之於天下也,欲成之於此者,必先事之於彼;欲得於正者,必先守諸其反;正行反反,反行常正;亦猶欲得其果者,不先為之於其因,而能有得者,未之有也。且正正為反,反反為正,乃自然之公律也。此老子「用反原理」與「反用原理」秘義之所根。本章「聖人三守玄要」之開示,亦即基於此一原理而建立也。
聖人修道行道,固須先明三守而篤實踐履之,然於三守之前,尤須能明三知;三知之後,尤須能明三為;知之於此,而守之於彼;明之於彼,而為之於此;一以貫之為用,方為要妙。所舉雖僅「四三聖教」,推而廣之,萬事萬物萬理萬行,莫不然也。
知其雄,知其白,知其榮,此三知者,聖人之大知也,所以明白四達,朗照天下,洞燭萬類,前知後知,而無或遺也。守其雌,守其黑,守其辱,此三守者,聖人之大守也,所以柔弱自處,愚昧自全,卑下自居,光而不耀,仁常不仁,順物委蛇,不與世競,與時偕行,而應化無窮也。為天下谿,為天下式,為天下谷,此三為者,聖人之大行藏也。聖人道超天地,智周萬類,德冠群倫,學絕今古,而能卑下自持,藏身於虛,應物而無傷也。復歸於嬰兒,復歸於無極,復歸於樸,此三復者,聖人之大休歇處也。以嬰兒為法守者,中和之至也;以無極為法守者,虛無之至也;以素樸為法守者,全真之至也。斯乃返本還元,復歸於道也。能全斯「三知、三守、三為、三復」之「四三聖教」,而行於天下。則自能範圍天地而不過,曲成萬物而不遺,肆應萬事而不失,化行萬世而不名。因物自然,與時推移,無作無為,行乎天道,而合於天理之固然矣。故曰:大知無知而自知,大守無守而自守,大為無為而自為,大復無復而自復。是以老子終之曰:「大制無割。」夫大道渾全,圓而不方,無善無惡,無成無毀,無彼無此,無分無合;若割,久矣其細也夫!
夫曲則全,反則成,此天道也。就雄雌而言,非純指雄雌之為物與性也。凡無與敵、可雄視於天下者,皆可目之為雄,反之則為雌。故推而衍之,則尚可得數法則以為世守。嘗試言之曰:知其強,守其弱;知其剛,守其柔;知其尊,守其卑;知其貴,守其賤;知其大,守其小;知其多,守其少;知其難,守其易;知其進,守其退;知其先,守其後;知其福,守其禍;知其利,守其害;知其得,守其失;知其有,守其無;知其實,守其虛;知其正,守其反;此」十五守」者,無莫非不可或違之天道也。推而至於無窮相對之理事,亦莫不皆然。余故曰:老子以守反為教,而以用反行反為道。是故天下人皆欲者,我獨不欲;天下人皆爭者,我獨不爭;我獨異於人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,以人天交歸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主旨,全在教人以「三知」為三大前提,以「三守」為三大綱領,以「三為」為三大功夫,以「三復歸」為三大道樞。就儒門言,「三知」屬於道問學之事,「三守」屬於尊德性之事,「三為」則屬於自處卑下與「反地」之事。而「三復歸」則屬於上超聖域而與道合一之事。二千餘年來,對於「復歸」二字,多懵懂含混過去,以其全系修持「聖功」「道功」「神功」之過程與境界,於功夫修持,未入門或入門而未透關者,概無法心領神會。以凡過來人,確能實知修聖功者,自有其聖化歷程與最後境界;修道功者,自有其道化歷程與最後境界;修神功者,自有其神化歷程與最後境界。唯此中三昧,只能與功夫過來人道,而不能與文字漢言也。蓋文字漢既未入門做功夫,自不能體、不能信,亦不能通,更不能化,豈可望其能有驗有證哉?
雄雖強,天下之伏雄者唯雌;雌雖弱,天下之役雄者唯雌。雌雖靜以自處,天下之就雌者為雄;雌雖後而不先,天下之歸雌者為雄。汝為雄乎,為雌乎?當知所以自取矣。以其如此,故能為天下谿。既能為天下之谿,故能常德不離,而復歸於嬰兒。嬰兒一團天理,一任天真,渾全無缺也。
知白守黑,知之易而守之難。黑白,非指色言,乃近取譬也。晝夜明暗、美醜善惡、是非進退、利害得失、禍福成敗、長短高下、曲直方圓,無不可以黑白之理喻之也。凡世之所貴所好所趨者,白也;凡世之所賤所惡所避者,黑也。世人皆貴取白,老子獨貴守黑。守其黑,黑中生白,而黑復返白;守之於此,則生之於彼;守之於此,亦復成之於彼。居天下之反,處眾人之所惡,不求歸而天下自歸之。猶海不求水,而水自歸之;谿不求物,而物自歸之也。以其虛己以待物,復自居其惡,以善讓人;自居其害,以利讓人;自居其禍,以福讓人;自居其失,以得讓人;長短高下,曲直方圓,進退成敗,凡百事物,莫不如之。是以故能為天下式。既能為天下式,則常德不忒,而復歸於無極矣。無極者,天地未形,萬物未生時之象也。
知榮守辱,理亦如之。榮為上,辱為下,欲榮者務高,守辱者務卑;欲榮者尚華,守辱者務實。知其位高身危,則自處卑矣;知其華而不果,則自務實矣。辱生於榮,榮反為辱;榮亦生辱,辱反為榮;故知榮之將反,何若守其辱?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谷虛而善盈,無而善用,故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。常德既足,復歸於樸。朴者,質也、實也、全真也、無名也。道為無,名朴。故復歸於樸,亦即復之於道之始也。
嬰兒,人成形之始也;無極,萬有成形之始也;朴,物成器之始也。三者皆喻道之初,復於此三者,返本還元,歸根覆命,復於道之始也。萬象萬殊,萬事萬理,無所窮極;故必歸之於一,復之於無,簡之貫之,統之化之,所以務本守母也。故治天下理萬民者,必盡功於致虛極,守靜篤,因以觀萬物之「復」。復之於一,獨立不改,則可執一御萬;復之於無,清靜無為,則可因無御有;執一而後能無不執,無為而後能無不為。莽莽蒼蒼,林林總總,若不歸之於一,復之於無,復何以守之哉?無為之為,斯為善行;不言之教,斯為善言。故由朴散為器,聖人因之為官長,是則執簡御繁,握本治末,使物各遂其所生,器各盡其所用,百姓各順其性,而皆自然。故萬象萬殊,其理則渾然不二,故曰「大制無割」。大制無割,猶言「大道無分」也。如何知之、守之、為之、復之、歸之於道,則全屬聖教功夫中事矣。
第二十九章
將欲取天下而為之,①吾見其不得已。天下神器,②不可為也,不可執也。③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④故物或行或隨,或呴或吹,⑤或強或贏,⑥或載或隳。⑦是以聖人去甚、去奢、去泰。⑧
【註釋】
①王弼曰:「為,造為也。」見《道藏》宋張太守匯刻四家注,今各王本脫。司馬光曰:「為之則乖自然,執之則乖通變。」
②王弼曰:「神,無形無方也;器,合成也;無形以合,故謂之神器也。」
叟按:神,無思也,無為也,無形也,無跡也。故天下之器,乃神器而非凡器,不可為,不可執也。
③各本無「不可執也」一句,焦竑《老子翼》有之。易順鼎曰:「『不可為也』下當有『不可執也,一句,請舉三證以明之。《文選·干令升晉紀總論》引文子稱老子曰:『天下大器也,不可執也,不可為也;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』其證一。王注云:『故可因而不可為也,可通而不可執也。』王注有,則本文可知。其證二。下篇六十四章云:『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;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,無執故無失。』無為即不可為,無執即不可執。彼文有,則此文亦有。其證三。蓋有『執者失之』一句,必先有『不可執也』一句,明矣。」劉師培說略同
叟案:文子引文見《文子·道德篇》,上有「執一無為,因天地與之變化。」又王弼注云:「萬物以自然為性,故可因而不可為也,可通而不可執也。物有性,而造為之,故必敗也;物有往來而執之,故必失矣。」由此注可證古本應有「不可執也」句。
馬敘倫曰:「彭耜引黃茂材曰:『天下神器,不可為也,不可執也,至於人身,獨非神器乎?』是黃見本有此句。」叟案:易、馬之說是也,茲從之補。
④《雞冠子·備知篇》曰:「為者敗之,治者亂之。」當系本此。
⑤故,景龍、遂州、敦煌三本作「夫」。呴,景龍、敦煌本作「噓」,王弼本作「歔」,傅、範本作「噤」,此從河上、御注本。《莊子·刻意篇》云:「吹呴呼吸,吐故納新。」不作「吹噓」。
⑥贏,《說文》:「瘦也。」故亦有弱義。此從王弼本。各本作「贏」,《說文》:「有餘賈利也。」《淮南子·時則訓》:「天地始肅不可以贏。」註:「贏,盛也。」正字通:「凡攻戰博簺,勝曰贏,負曰輸。」景龍本作「贏」,滿也、余也,與「盈」通。《爾雅·釋天》:「春為發生,夏為長贏。」「強」與「贏」對文,故不可作「贏」、「贏」。強,敦煌本作「疆」。
⑦載,景龍、敦煌本作「接」,王弼、梁簡文作「挫」。此從河上本。河上注曰「載,安也」。「隳,危也」。「載」、「隳」為對文,作「挫」,則與「隳」不分二義矣(此據俞樾義)。范應元曰:「『或強或剉,或培或墮』,嚴遵、王弼、傅奕、阮籍同古本。」是范所見古王本又有異也。
⑧陸農師曰:「去甚,慈也;去奢,儉也;去泰,不敢為天下先也。三者,聖人所以取天下也。」蘇子由曰:「去其甚,去其奢,去其泰,使不至於過而傷物,而天下無患矣,此不為之至也。」二解俱當。王弼注此則云:「聖人達自然之至,暢萬物之情,故因而不為,順而不施,除其所以迷,去其所以惑,故心不亂而物性自得之也。」夫奢、泰、甚三者,皆人為之所至也,無為而因應以為功,無執而順任以為用,無累無縛。則自可自在逍遙於外也。
總闡三無三去玄要第一
聖人之於天下也,有三無三去玄要。三無者,「無取、無執、無為」也。古之善為天下者,有若無有,治若無治,以其能超然獨立於天地之外,與宇宙精神共往來,而視天下若無天下也。故堯讓天下於許由,許由不受;讓而不受,何況取乎?勞身以為天下,自遺其咎;故曰「將欲取天下而為之,若見其不得已」也。夫不爭不取而有天下者,乃天下自歸之也;如舜禹之有天下然,欲避而不可得也。天下神器也,與形下之器異;故未有天下,不可爭也,不可取也;既有天下,不可為也,不可執也。爭則亡之,取則喪之;為則敗之,執則失之。蓋爭、取、為、執四者,皆根於我見我私,而欲自有所成,故致力於有為以為功也。殊不知宇內萬象萬殊,將從何而盡為之?瞬息萬變,將從何而全執之?如欲強取而為之,安能不敗?強執而有之,安能不失?此乃不自率其天行,不自安其性命之情者也。故唯有因任自然,法天無為,無思無慮,無智尤欲,纖毫不存,一絲不掛,方可能因其無而有之。以無有為有,唯有道者能之!夫唯道是行者,天不能敗,而況人乎?唯無為,方能無不為;唯無有,方能無不有。故曰:「巍巍乎!舜禹有天下而不與焉!」以其無心於取天下,而天下自歸之也。
夫天下固如是矣,而物亦如之,皆相對而生,相對而成,亦相對而動,相對而制。故高下相傾,禍福相伏,利害相隨,成敗相倚。是以凡物有行之於先者,自有隨之於後者;有@之使溫者,自有吹之使寒者;有強而為雄者,自有贏而為雌者;有載而安處於其上者,自有隳而圖危於其下者(如篡奪顛覆)。推之萬事,莫不皆然,一切相對,如形影之相隨,如晝夜之相生。動之於此,必應之於彼;為之於此,必效之於彼;未有行而無對動者也。若與物為敵,則萬變相錯,必有窮時矣。
是故天道惡強、惡盈、惡暴,逞強必弱,過盈必傾,暴政必亡,而有道者不處也。盈虛消長,循環往復,相對周行不息,道之理也。故老子於本章教人宜「守三無」外,尚宜「行三去」以為戒。三去者,「去甚、去奢、去泰」也。道貴守中而行,三者皆過,故必去之,以求其合於道也。天道持平,有餘者損之,不及者補之;過者損之,不及者益之;甚之與奢與泰,皆太過之事也,敞必去之,方可持平而合中道。聖人行事,不為已甚,而居其反,以自成其天。是以欲先取後,欲上處下,欲強守弱,欲伸自詘,欲進反退,欲用反藏。故欲取天下,常以無事;及其有事,則不足以取天下!以逐鹿者多,爭得者眾,即能有成有得於一時,亦不能久也。物有固然,事有必至,不可強為。是以聖人去甚、去奢、去泰,而以慈為用,以儉為寶,以不敢為天下先與處眾人之所惡為道!斯為老子之「三去法要」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系承上章「朴散為器,聖人因之,則為官長」大旨,而開示世人,凡欲有事於天下者,宜知「守三無」,而「行三去」,方可為天下而不傷天下,亦不自傷。故首曰:「將欲取天下而為之,吾見其不得已。」蓋以天下神器,不可有心於以分取也,而以天下自歸之為上。自歸之者,如萬物之自歸於天地,天地固無心於萬物也。聖人無心於天下,而天下自歸之,如舜禹之有天下然,不得已而居之。得而無心得,取而無心取,為而無心為,居而無心居。斯乃無得之得,無取之取,無為之為,無居之居;要亦因任自然而已矣!此上之最上者也。若群相與共爭於取天下,以至流血千里,為禍百世,甚且敗亡隨之,而災及其身!則即能得天下,亦下之又下者也。此一原理,引用之於萬事萬物,亦莫不皆然。天下神器,不可爭不可取,名利等一切,又豈可爭而取之乎?
余故本老子本意,加「無取」一訓,合其「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」二條,而共稱之為「三無教」,曰「無取、無為、無執」。取者亡之,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故老子又恆以「功成、名遂、身退,天之道」為教,以其無違自然之性也。世人多不明此「守三無」之聖教,又不明「歸藏易」與老子主「退藏」之玄義,深可嘆惜。王輔嗣注此有曰:「萬物以自然為性,故可因而不可為也,可通而不可執也。物有常性,而造為之,故必敗也;物有往來,而欲執之,故必失矣。」夫天地之性,以自然為性,故大道之行也,役物莫若以物付物,為天下莫若以天下付天下。此皆能因任其自然自行自為而自性之也。故曰:「無以心捐道,無以得殉名,無以人助天,無以物喪性,無以天下害生傷神!」此要亦為老莊之秘義也。
夫盈虛消長有理,盛衰治亂有勢,禍福成敗有機,窮通得失有數,不可強取強為也。唯能明其理,審其勢,乘其機,握其數,則「因應」之權過半矣。理有固然,事有必至,此中有自然之機括可尋。聖人為之於朕兆未萌之始,為之而天下人莫能見,莫能知。故其為,為無為,以其無形可指,無跡可尋也。世人為之於朕兆已萌之後,為之而天下人莫不見,莫不知。故其為,為有為,以其有形可指,有跡可尋也。
世人大病痛,在一切執著,看不空,放不下。執事為執,執物為執,執有為執,執空亦為執;執理為執,執法為執,執名為執,執相亦為執;執無為執,執道為執,執人我為執,執天下亦為執。總須破諸執著,一切掃脫,方無病痛。有執則有欲,有欲則有為;無執則無慾,無慾則無為。故無為以無執為第一步功夫!推之而至於無取亦然,我無執無慾,又何取焉?
是以聖人宜行三去,曰「去甚,去奢,去泰」,去甚之極,必至於無;去奢之極,必至於無;去泰之極,必至於無。去其甚,則損其甚;去其奢,則損其奢;去其泰,則損其泰!去之又去,終必至於無可去;損之又損,終必至於無可損。去而至於無可去,損而至於無可損,斯自至無矣!最後,無亦不可執,無其無,並無其無無之無,則自無無無矣!斯為道妙。
此「行三去」之去字法,要即道佛門庭修持法中之「損字法」與「減字法」,亦即去有為法,而用無為法,則可返於自然矣。故如輔嗣主「於物事逆順反覆,不加施為執割」時有曰:「聖人達自然之至,暢萬物之情;故因而不為,順而不施,除其所以迷,去其所以惑。故心不亂,而物性自得之也。」天下皆自得之,群相與各安其性命之情,各適其適而不適人之適,各樂其樂而不樂人之樂,則雖賞之不竊,而予之不取,以其無用天下為也。
第三十章
以道作人主者,①不以兵強天下。②其事好還,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。[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。]③善者果而已,不以取強。④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驕,⑤果而不得已,是謂果而勿強。⑥物壯則老,是謂不道,不道早已。⑦
【註釋】
①作,坊間通行各本皆作「佐」,此從景龍本。俞樾曰:「按唐景龍碑作『以道作人主者』,乃古本也。河上公注曰:『謂人主能以道自輔佐也。』則河上公亦是『作』字。若曰:『以道佐人主』,則是人臣以道輔佐其主,何言人主以道自輔佐乎?因作、佐二字相似,又涉注文輔佐字而誤耳。王弼所據本已為『佐』字,故曰:『以道佐人主,尚不可以兵強於天下,況人主躬於道者乎?』後人以王本改河上本,而河上注義晦矣。」
叟案:俞說是。老子之學,君學也,帝王學也。《道德經》五千文,幾全是為聖人為聖王之文,鮮有言及於臣學者。蔣錫昌疑俞說謂他人從未言及,俞所見本,或為偶然之筆誤。唯嚴可均校此章即曰:「『以道作』,各本作『以道佐』。」足證嚴亦見景龍本如是也。朱謙之亦謂:「(『檢』木字旁換成『言』字旁)原搨本及《續語堂碑錄》所載碑文,與嚴可均校語,又古本《道德經》校刊本,均作『以道作人主者』,石刻尚在,俞氏之說,萬無可疑。」茲據景龍本改正。
②景福本、敦煌本、王弼本「強」下有「於」字。東條一堂曰:「按《臣軌守道篇》,引『強』字下有『於』字,與王注合。」此從景龍本。
③景龍本無「焉」字。各本「焉」下有「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」二語。勞健曰:「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,景龍、敦煌與《道藏》龍興碑本無此二句,它本皆有之。《漢書·嚴助傳》淮南王安上書云:『臣聞軍旅之後,必有凶年。』又云:『此老子所謂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者也。』按其詞意,軍旅凶年,當屬別古語,非同出老子。」嚴可均亦認系注語羼入正文,並云:「王氏引邢州本亦無。」今從古本。
④「善」字上,景龍、御注、敦煌本有「故」字,此從河上、王弼、《大典》本。下句各本作「不敢以取強」,此從敦煌、景龍本。俞樾曰:「『敢』字衍文。河上注曰:『不以果敢取強大之名也。』注中『不以』二字即本經文。其『果敢』字乃釋上文『果』字之義,非此文中又有『果』也。今作『不敢以取強』,即涉河上注而衍。王注曰:』不以兵力取強於天下也。』亦『不以』二字連文,可證經文『敢』字之衍。」今從之。叟案:果,歷代解者或作「果決」解,或作「勝」解,或作「果敢」解,或作「勇」解,王弼則作「濟」解。一作「誠」解,《淮南·道應訓》:「令不果往。」註:「誠也。」故以作「勝」解較佳。《爾雅·釋詁》:「果,勝也。」然作「成果」、「效果」或「結果」解,似尤妥。果,《說文》:「木實也。」《易·下系》:「乾為天,為木果。」註:「果實著木,有似星之著天也。」善者,果而已,言善者只求得其果實,達其目的而已。
⑤御註:「驕」作「憍」。景龍本「果而勿驕」句,在「果而勿矜」上。今從通行本。
⑥已,景龍本作「以」。下句各本無「謂」字。
⑦景龍本作「物壯則老,謂之非道,非道早已。」此從河上、王弼本。
又:方覺慧認為自「善者果而已」以下,應改為:「善者果而已,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驕,果而勿強,果而不得已,不敢以取強,物壯則老,是謂不道,不道早已。」亦不無見地,唯「敢」字應系衍文,參注④。
總闡非兵非戰原理第一
兵者,凶事;凡舉兵相對,敗固傷,勝亦傷,兩俱傷焉。故以道作人主者,不以兵強天下。大兵無兵,大戰無戰,大取無形,大勝無跡。故孫子重伐謀伐交,而曰:「百戰百勝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戰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」以道蒞天下者,天下自歸之,何用兵為?此正孟子所謂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,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」者是。
若不恃道而恃兵,則「爭城以戰,殺人盈城;爭地以戰,殺人盈野」,未有戰而不兩傷者也。且天道好還,得其利而還生其害,得其福而還生其禍。即戰而勝,民困財竭,禍將及其子孫黎民!「忘戰必危,好戰必亡。」其斯之謂歟?故老子曰:「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。」舉此用為好以兵強天下者戒!有國者不可不三致意焉。
善為道於天下者,務其果而已矣。善務其果者,先立於不敗之地,而為其必勝之形,因其必勝之勢,制其必勝之機,因以為必勝之功。觀時而動,時勝則行,時不勝則止,且其為勝,務於自然勝,故不待戰而勝,不待爭而得;以其能戰於未戰之前,勝於未勝之先;復以道勝而不以兵勝也。恃強逞兵,則非至血流漂杵不已。
大兵無創,大戰無傷。故善為兵者,貴無兵而自勝;善為爭者,貴無爭而自得;善為事者,貴無事而自成;善威天下者,貴無威而天下自服;善亡人國者,貴亡國而不失人心!因其以道化天下,而不以兵制天下;以德服天下,而不以力服天下也;以心和天下,而不以戰勝天下也。君人者,操國家存亡之權,握萬民生死之機,豈可妄逞己意,而以兵戰威天下哉?
且夫強弱,不可恃也;勝敗,不可必也。強弱,有有形之強弱,有無形之強弱;勝敗,有有形之勝敗,有無形之勝敗;國力有有形之國力,有無形之國力;兵備有有形之兵備,有無形之兵備;豈盡可以計數算之哉?強者常因戰而轉弱,弱者常因戰而轉強;故強固可以勝弱。而弱亦可以勝強。勝者固為已勝,敗者亦常能轉敗為勝;勝者或勝於此而敗於彼,勝於始而敗於終,勝於當時而敗於後世。天下無常強,無常勝,亦無百年不變之形,更無百年不變之勢也。故曰:治亂在乎人,存亡繫乎天!其數有人算者在,有天算者在,有人天可算而亦有人天不可算者在!余故曰:兵不可輕舉,戰不可輕啟。是故兵聖孫子有曰:「百戰百勝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戰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」以不待戰而已勝也。
是故善為道者,以道致其果、全其果而已,不敢以兵強天下。事成果達,則宜勿矜其能,勿伐其功,勿驕其心,以其為迫不得已而動也。迫不得已而動者,視勝猶不勝,目的一達即止,不可再以強臨天下,故曰:「果而勿強。」以物壯則老,木強則折,乃自然之道,故欲以兵強天下者,終必自取敗亡。道尚柔弱,以剛而取,不若以柔而取,以強而取,不若以弱而取。以兵取強者,是行不以道也;違道之常,天地亦不能久,而況人乎?故曰:「不道早已。」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承上章示作人主者,在修道以化天下,修德以一天下,而「不以兵強天下」。道為無形之甲兵,不戰而自勝;兵為有形之武力,戰而不常勝。強弱有分,得失不一;福禍無門,勝敗無常。能轉弱為強,轉失為得;因禍為福,因敗為勝者,其唯道乎?老子之不主「以兵強天下」,與儒家之主王道而反霸道,主和平而反侵略之中心思想,不謀而合也。
以道作人主者,民無塗炭之患,而天下有雍熙之樂;民無兵戰之苦,而天下有太和之象。不得已而用之,亦以務其果為善,而不以強臨天下。勿矜、勿伐、勿驕、勿強,全是言養心之大用。亦即是言心理修養、精神修養,與氣象修養。勿矜,則以謙下為用矣;勿伐,則以卑退為用矣;勿驕,則以遜讓為用矣;勿強,則以柔弱為用矣。此為內修功夫之四大綱領,而不可或忽者。至若自處於不得已,則為順天承命矣!順天承命之師,在老子為行道之師,在孟子為仁義之師,故自可無敵於天下,不待交鋒而勝負決矣。其所言,無一莫非「心中之兵」。勝百萬兵易,勝心中兵難;勝天下之強敵易,勝心中之強敵難;即此道也。勢極必反,過強必衰,與物壯則老,同一理也。故曰:「是謂不道,不道早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