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天石 著
第七十一章知不知,上;不知知,病。(1)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。(2)聖人不病,以其病病。是以不病。(3)
【註釋】
(1)傅、範本作「知不知,尚矣;不知知,病矣」。《淮南.道應訓》引作「知而不知,尚矣;不知而知,病矣」。《文子·符言篇》作「知不知,上也;不知知,病也」。《呂氏春秋·似順論別類篇》作「知不知,上矣」。宋陳旉《農書》作「能知其所不知者,上也;不能知其所不知者,病矣」。此句河上注云:「知道言不知,是乃德之上;不知道言知,是乃德之病。」
(2)此二句景龍碑本、敦煌辛本作「是以」二字。河上注云:「夫唯能病,若眾人有強知之病,是以不自病也。」
(3)俞樾曰:「上文已言『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』,此又言『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』,則文復矣。《韓非子·喻老篇》作『聖人之不病也,以其不病,是以無病』。當從之。蓋上言病病,故不病;此言不病,故無病;兩意相承,不病者,不以為病也。」蔣錫昌謂:「《御覽·疾病部》引作『聖人不病,以其病病;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』;較諸本為長,當據改正。蓋『夫唯』之句,常承上句之意而重言之,此老子特有文例也。此文『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』二句,誤倒在『聖人不病,以其病病』二句上,又衍末句『是以不病』四字,致失古本之真也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云『是以聖人不病……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』;是成本同碑本。」此處從今之通行本。河上本注云:「聖人懷通達之知,托於不知者,欲使天下質樸忠正,備守純性;小人不知道意,而妄行強知之爭,以自顯著,內傷精神,減壽消年也。」
總闡聖人無知之道第一
夫道有不道之道,名有不名之名,言有不言之言,辯有不辯之辯,而知有其可知者,有其不可知者;有不知之知,有知之不知者;且亦有知而無所知,無知而無所不知者。故名以無名為上,言以無言為上,辯以無辯為上,而知以無知為上。故無名、無言、無辯、無知,則空空如也,而可入於道矣。知而聖,無知而神。且物無窮而知無盡,時無極而知無涯;正莊子所謂:「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之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」其何定之?故莊子曰:「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辯?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,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」又曰:「故德總乎道之所一,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。知之所不能知者,辯不能舉也。」此所以老子於上章既曰:「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;而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」又曰:「夫唯無知,是以以莫我知。」以知為無知,以無知為知,乃真知之上者也。以道之為物,非知慮之所可及,非言辯之所可窮。故曰:聖人莫若無言也,莫若無知也。
老子本章,解者紛紜,而莫衷一是。自其淺者而言之,其曰「知不知,上;不知知,病」者,在教人「被褐懷玉」,深藏不露,守愚如愚,自隱無名,而以知為不知,以知若無知者,上也。以不知為知,強不知以炫明者,病也。其曰「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」者,在教人病其以不知為知之病,是以不病,亦即病其所病,而不病其所不病;去其所當去,而止其所不知,則自不病矣。而聖人之所以不病者,在聖人之能昏昏悶悶,不自見其明,不自是其知,不自伐其聰,不自矜其長,而能自病其以不知為知之病,而自守愚如愚,以愚自愚;無所不知,而若一無所知。故曰:「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。」蓋以其能泯其知見,冥其思慮,故能空其心,而亦無其心也。心生知見生,心無知見無。能無知見,自能不以不知以為知,進而能以知為不知矣。蓋道不可知,亦不可以知得,故莫若以「無知」入道也。故蘇子由曰:「道非思慮之所及,故不可知。然方其未知,則非知無以入也。及其既知而存知,則病矣。故知而不知者上,不知而知者病。既不可不知,又不可知;唯知知為病者,久而病自去矣。」故天玄子有曰:「有知莫若無知好,有言莫若無言佳。」聖人藏知於知,莫若藏知於天也。以自聖為聖,莫若以不聖為聖也。莊子謂:「大知閒閒,小知間間。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」實莫若冥而泯之,緘而默之也。故莊子又假顏回之言曰:「墮肢體,黜聰明;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;此謂坐忘。」墮肢體以離形,無身無我也。黜聰明以去知,無心無知也。無知則無思無慮,無慾無為,且亦無心也。清靜虛明,寂照無遺,此之謂坐忘而神化,化而與天為一也。聖人與天為一,豈有病哉?
參證章旨第二
上章言:「夫唯無知,是以不我知。」中雖知行並舉,實則仍重在聖人以「無知」為體,以可以知者為用,亦即以之以為行。行者,行其所知也。其不可知者,道之大體,而亦其大全也。於此則自知行兩冥;知不知,已上而非上;何況不知知,寧獨不病乎?
呂吉甫曰:「道之為體,不知而能知者也。知其不知,而以不知知之,知之至者也。故曰知不知,上。雖知其不知,而以知知之,則其心庸詎而寧乎?故曰不知知,病。夫唯知知之為病而病之,則反乎無知,而知不足以病之矣。故曰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;聖人不病,以此而已;故曰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。南伯子綦曰:我悲人之自喪者,吾又悲夫悲人者,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後而日遠矣。若子綦者,可謂病病者乎!」斯言得之。
焦弱侯於其所著《筆乘》,解本章參諸佛乘,有其特見獨到之處,深得老氏之旨;蓋第一義固不可得,萬有之本體不可知;第一義之實義不可知,故立知見即非也。特為摘錄之。其言有曰:「道以知入,以不知化。知即釋氏之知無也,不知即釋氏之無知也。始以知無遺其有,隨以不知遣其知。萬法歸無,無亦不立,非上而何?彼於虛空之中,橫生意見;清淨之內,忽起山河;捏目生花,迷頭認影,則病矣。凡有知,皆妄也,凡有妄,皆病也。學者方狃以為玄覽,寶而持之,病奚從瘳乎?聖人之不能廢知,猶夫人也。而知不為病者,知知之為病故耳。知其為病,則勿藥而病瘳矣。知不知,上,所謂生而無生,真性湛然也。不知知,病,所謂無生而生,業果宛然也。唯其病病,是以不病;所謂知幻即離,不作方便也。」夫離妄去知,方能大而無偶,與化為人;與化為人,方能化人。能化人,方能化天下;能化天下於一時,方能化天下於萬世!
補參章旨第三
嚴遵曰:「道德之教,自然是也。自然之驗,影響是也。凡事有形聲,取捨有影響,非獨萬物而已也。夫形動不生形而生影,聲動不生聲而生響,無不生無而生有,覆不生覆而生反。故道者以無為為治,而知者以多事為擾;嬰兒以不知益,高年以多爭損。由此觀之,愚為智巧之形也,智巧為愚之影也;無為遂事之聲也,遂事無為之響也;智巧擾亂之羅也,有為敗事之網也。故萬物不可和也,天地不可適也,和之則失和,適之則失適,弗和而後能和之,弗適而後能適之。故安世不知危,亂世不知治,若影隨形,無所逃之也;不動求響,無所得之也。故知而絕知,不困於知,不知用知,亦不困於知;其所以不困則異矣,而於為不困則一也。是故聖人操通達之性,游於玄默之野;處無能之鄉,托不知之體;寂若虛空,奄忽如死;心無所圖,志無所治;聰明運動,光耀四海。涂民耳目,示以無有;庖廚不形,聲色不起;知故不生,禍亂息矣。不言而宇內治,無為而天下安;民俯而無放,仰而無效,敦愨中正,各守醇性,惘惘洋洋,皆終天命。死者無謚,生者無號,若此相繼,億萬無量。其次情無所樂,性無所喜,心無所安,志無所利;疾不知孝,病不知弟,既不睹仁,又不識義;無有典福,守其真斡,一如糜鹿,一如鴻雁,不在憂喜,亦不離亂;若盲若聾,無所聞見,主無宮室,民無城郭,國無制令,世無恥辱。病故不病,與道相托,不言不為,威德自作;天地和順,渾沌磅礴;溷若濁流,煥若儼客;人物皆愚,歸於寂寞;動無形矕,靜無圻道德经圣解(八十五)----萧天石;主民俱昌,天下啞啞;亡於小利,而享大福。默而治者,計不能計,而度不能度。何以效之?夫道德廢,淳樸亡,奇物並作,知故流行。禮節起,分度明,萬物有條貫,百事有紀綱,封疆畫界,治邑屋,州鄉里,國有忠臣,家有孝子,錄內略外,雙身為支,損彼益此,務以相厚;疆大重壘,小弱亡有,郊祀天地,名出大水,封於泰山,禪於梁父,流漸相承,或然或否,斷獄萬數,黥人滿道。臣弒其君,子殺其父,亡國破家,不可勝數,天下享其知故之利,獲其死亡之咎。
「由此觀之,絕知為福,好智為賊亦明矣。故使有德之君,變志易心,生息萬事,以教其民,禱祝請福,以至於殆者,自然不昕也。使彼亡國之君,廢知去欲,絕為止事,修道行德,棄其心意,而欲死亡者,形亦不從也。是故趨舍廢置,王道之形聲也;吉凶存亡,趨舍之影響也。夫聖人所以能動與天和,靜與道合,既能保身,又能全國;翱翔乎有為之外,優遊乎無事之內;取福於纖妙之中,而舒之於四海之外。喪明者之目,杜知者之口,窒聰者之耳,斬巧者之手;與時相隨,與和俯仰,不為而自成,不教而民治;恩加鳥獸,澤及飛鳥者,以其損聰棄智,廢為而任道也。是以順情從欲,窮極心意,動導天地,靜陶萬事;神靈在己,不察不尞,身不降席,而萬國自備,雖欲不亡,自然不置也。」讀此當可證知,君平之指歸,實有得於老子之聖義,而深中肯要者也。至若解此之較為簡明淺要,盡人皆可得而通而用之者,如司馬光之言曰:「知之如不知則遠怨,不知而強知則招患。病人能知其病,斯不甚病矣。」此誠深可為世用者也。故曹道沖亦曰:「雖知,謙而曰不知,是實勝於名,故為尚。不知而曰知,是名過於實,故為病。能知病為病,則終不為病。聖人緣何不病?聖人知病為病,終日循省,是以不病。」此皆藉用以明道,盡人皆可守而行之,行而不匱者也。
林希逸曰:「於其至知而若不知,此道之上也。於不可知之中而自以為知,此學道之病也。人能病其知之為病,則無此病矣。聖人之所以不病者,善知此知之為病而病之,所以不病。」(按:林希逸此說,於首二句算是別辟一格,而又自成道理。)
陳景元曰:「夫聖人之稟氣純粹,而天性高明;內懷真知,而萬事自悟;雖能通知而不以自矜,是德之上也;故曰知不知,上。夫中下之士,受氣昏濁,而屬性剛強;內多機智,而凡事誇大;實不知道,而強辯飾說以為知之,是德之病也,故曰不知知,病。此亦所謂知者不言,而言者不知也。」
劉驥曰:「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,所以至人無為,大聖不作,無知而無不知,無為病也。若能以妄知為病而病之,故無妄知之病矣。」
薛蕙曰:「欲入道者,其先患於不知道,及知道矣,而體道復患於知也,蓋不知則一,知則二也。故既已知道而能忘其知,復反於不知,斯為上矣。上篇所謂『滌除玄覽,能無疵乎』?即此意也。未有真知,方且執妄知以為知,妄知在心,斯為病矣。莊子曰,知謂無為謂曰: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,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以其言問乎狂屈,狂屈曰:唉,予知之,將語若,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知見黃帝而問焉,黃帝曰: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知問黃帝曰: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黃帝曰: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知謂黃帝曰:吾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應我,非不應我,不知應我也。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黃帝曰: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,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知不知者,正聖人之事也。聖人無妄知之病,由其以妄知之病為病,故妄知之病去矣。妄知者,誠而無不為,通其一,而萬事畢,其知出於不知,故知不知尚矣。眾人務多知而樂通物,於不知而知之弊,精神役思慮,以文滅質,以博溺心,故不知知,病矣。聖人所以不病,以病其病,而去其病也。」學道人,於此等處,尤宜深參細究,方能入於以無心得之境也。
第七十二章
民不畏威,則大威至。(1)無狹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。(2)夫唯不狹,是以不厭。(3)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,自愛不自貴。故去彼取此。(4)
【註釋】
(1)民,御注本作「人」。馬敘倫曰:「此『民』字當作『人』。唐人避諱,於『民』字均改作『人』。後世循之,轉於『人』字誤改為民』。」蔣錫昌謂此「民」字作「人」,當解為「人君」。《左·襄三十一年傳》:「有威而可畏謂之威。」此威即可畏之事,如貴貨、多欲、少智、好兵等皆是也。此言人君不畏可畏之事,則禍亂將至也。
(2)無狹,今王弼本作「無狎」。《道藏》宋張太守匯刻四家注,引王弼注作「無狹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,言威力不可任也」。又「自愛不自貴」句,引王注「自貴則物狹厭居生」;疑王本亦作「狹」。強本成疏及榮注引經文云「無狹其所居」,是成、榮並作「狹」。案:《說文》無「狹」字,奚侗曰:「『狹』即《說文》『陝』字,隘也。隘有迫意。」厭,《說文》「厭笮也」。此言人君當清靜無為,無隘其所居;當少私寡慾,無笮其所生。
(3)是以不狹之「狹」,今河上、王弼本作「厭」。吳澄曰:「『不狎』舊本作『不厭』。廬陵劉氏云上句『不厭』,當作『不狎』。今從之。夫唯不狎其所居,而畏所畏,是以不厭其所生,而大可畏者不至矣。」
(4)「是以」二字敦煌辛本作「故」字。強本榮注引經文「故聖人自知不自見」,則榮本作「故」。河上本注「不自見」云「不自顯見德美於外,藏之於內」。注「自愛不自貴」云:「自愛其身以保精氣也,不自貴高榮名於世。」此乃言:去彼自見自貴,取此自知自愛。
總闡聖人修道全性第一
天地無生而無所不生,大道無為而無所不為。聖人無威,使民皆不畏威,則大威至;聖人無知,使人皆不務知,則大知生。能知此道者,默而自守,退而自處,深藏而若虛,自隱而無名;不求以「知」見知於天下,不求以「聖」見聖於萬世!此聖人處世,被褐懷玉,全性葆真,而同於天之道也。使人皆守道而行,我則無作無為,無威無慾。「處上而民不重,處前而民不害」,有若無,正所謂「太上而不知有之」也。不知有之,何謂之有?正古所謂:「民不畏威,則天威自生矣!」天威者,無威之威也。王弼注此有曰:「清淨無為謂之居,謙後不盈謂之生。離其清淨,行其躁欲,棄其謙後,任其威權,則物擾而民僻,威不能複製民,民不能堪其威,則上下大潰矣;天威將至。」故曰:「民不畏威,則大威至。無狹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。言威力不可任也。」夫以道化天下者,在使民自化而同化,不在立威以使民畏威也。
夫政有所不可治,仁有所不可懷,法有所不可制,刑有所不可禁!而以殺止殺,以暴戢暴,亦殺有所不可止,暴有所不可戢也。故曰:威力不可恃也。夫「無狹其所居」者,在使人能自大其天地,而自大其心也。「無厭其所生」者,在使人能自適其性,而自樂其生也。自行於道者,正如莊子所謂:「居無思,行無慮。」「端正而不知以為義,相愛而不知以為仁,實而不知以為患,當而不知以為信,蠢動相使而不知以為賜。是故行而無跡,事而無傳」。上下共相與行於道術而忘於道術,正如魚龍之共相與忘於江湖!亦即相與共忘於性天之大同也。「道固不小行」,若不能自大其心,自大其天地,自適其性而樂其天,則自小之矣!正莊子所謂「小行傷道」也。董思靖解此曰:「居者,性之地,居天下之廣居,則與太虛同其體矣。生者,氣之聚,含太一之至精,則與造化同其用矣。唯曲士不可以語道,苟不溺於小術,而實所無,以自狹其居,則必棄有著無,而蔽於斷滅,以厭其所生矣。是以告之以無狹無厭,使學者知夫性者氣之帥,而其大無量;當擴而充之,以全其大。生者道之寓,而其用不窮,當葆而養之,以致其用。則養氣全生,盡性至命,而不生厭慕之心。所以體無非強無,而無非頑空也;長生非貪生,而生非礙生也。夫如是,則生與道居,而道亦未嘗厭棄於人矣。」人與道合,道與人同,而不須臾離,則自可小大宜之矣。
老子復於本章結之曰:「是以聖人,自知不自見,自愛不自貴。故去彼取此。」此為全章傳道之綱宗所在。更直承上章而來,而神髓全在一道字。自知者知道也,自愛者愛道也,切不可囫圇過去。夫自知知之,而不求以道自見知於世,正老子所謂「不自見故明」,與「知我者希,則我貴」也。自愛愛之,而不求以道自貴於天下。正天玄子所謂:「有道者,不可以道自尊自貴,蓋道不可傳,亦不可受也。無以生累己,無以物累形,無以欲傷性,無以人害天!乃養神之上者也。夫天下之所大同者,物我不二,死生不二,聖凡不二,而有知與無知等耳,何貴之有?」能一切無取,不取一切,則自無病矣。能自心自明,自性自見,則自全真矣。
參證章旨第二
夫人之心,可與天地同大;而人之神,可與日月同明;人之性,可與天地全真;而人之生,可與宇宙同其終始。故老子謂域中有四大,而人處其一焉!曰道大、天大、地大、人亦大。切不可自小之也!而無狹其所居,以居天下之廣居;無厭其所生,以居天下之正位,大其生而上與天齊也。上與天齊,至與道合;與道合一,則宜自知不自見,自愛不自貴。去彼取此,方能得天和,無處而不自樂,無入而不自得也。
嚴遵解本章有曰:「道德之旨,神明之務,太和之心,天地之意。禍莫甚乎亡,福莫甚乎存!非獨天道,人物亦然。故存身之道,莫急乎養神,養神之道,莫甚乎素然。常體憂畏,慄慄震震!失神之術,本於縱恣,喪神之數,在於自專。故太上畏道,其次畏天,其次畏地,其次畏人,其次畏身。昌衰吉凶,皆由己出,不畏於微,必畏於彰。患大禍深,以至滅亡。憂畏元始,至於無形,戒慎未逃,其道大光。動得所欲,靜得所安,福祿深微,淪於無方。正言若反,明而若昏,遼遠潢洋,莫之能聞。我命在我,何求於天?至福似禍,大吉若凶;天下醉飽,莫之能明。是以世俗見近聞淺,不識窅冥之道;蔽於微妙之常,塞於神明之理;察於毫毛之利,不睹丘山之禍。肆情而行,無所畏忌,言順所然,行順所善,力能而取,心順妄與,驕奢恣睢,自專損己。忠信所愛,欺殆父母,侵凌天地,簡傲其主,將順情慾,以違天道!故起巧立名,以伐其身,施惠流恩,以獲大咎。遁福天外,追患四海,福德求之,不能得矣!患奔禍馳,無所逃矣。大威以至,久始為善。當此之時,道德不能救,天地不能解,非天之罪也。樂高喜大,負威任勢,忘憂失畏,不求於己也。故憂於身者不恐於人,畏於己者不制於彼,順於小者不懼於大,誡於近者不悔子遠。是以不小其位而居之以敬,不薄所處而厚修其禮;不苦卑微而革其大,不厭困危而絕其所以;樂窮如達,安死如壽,雖欲且留,亦不得久。何以明之?莊子曰:天地之道,始必有終,終必有始。陽氣安於潛龍,故能鑠金;陰氣寧於履霜,故能凝冰。木善秋毫,故能百尋;水樂涓涓,故能成海;飛禽逸於卵鷇,故能高翔;群獸預於胎翅,故能遠走。是以聖人智達無窮,能與天連,變化運動,洞於大常。猶以積德重厚,釋心意,隱聰明,憂於溷輓,畏於無形;竄端匿跡,遁類逃情,反於虛無,歸於玄冥。身重天地而不自高,德大陰陽而不自彰。托微處寡,身下萬民。飲食無味,衣服無文;方於目飾,志不敢淫。修道操德,與物浮沉。養民如子,過眾若君;德歸之天,功移於人;天下辭讓,恩厚固深。故禍不能禍而患不能患,福不能逃而德不能遁,非道有私而天地偏也!戒始慎微,和弱忠信,奉道順天,與物相參。憂畏得意,安樂困窮,成敗存亡,求之於身。」此切宜仔細深參,所謂「畏道、畏天、畏地、畏人、畏身」之五畏,於畏人之上,尚應加「畏神」,故曰君子有六畏也。
蘇轍曰:「夫性自有威,高明光大,赫然物莫能加,此所謂大威也。人常患溺於眾妄,畏生死而憚得喪;萬物之威,雜然乘之,終身惴惴之不暇,雖有大威而不自知也。苟誠知之,一生死,齊得喪,坦然無所怖畏,則大威煜然見於前矣。性之大,可以包絡天地,彼不知者,以四肢九竅為已也。守之而不厭,是以見不出視,聞不出聽,蕞然其甚陋也。故教之曰:無狹其所居。彼知之者,知性之大,而吾生之狹也,則愀然厭之,欲脫而不得!不知有厭有慕之方囿於物也。故教之曰:無厭其所生。夫唯聖人,不狹不厭,與人同生,而與道同居,無廣狹淨穢之辨。既不厭生,而後知生之無可厭也。聖人其雖自知之而不自見,雖自愛之而不自貴以眩人;恐人之有厭有慕也。厭慕之心未忘,則猶有畏也。畏去而後大威至也。」其所解深得於道,正其心所以正其身,盡其性所以大其生;與道同居,即可至於「天人合一」之境界;人天合一,則我入於天,而無我矣,無我則我大,其誰同之?
元澤曰:「民朴而生厚,則畏威。上失其道,多乎有為;以小其道,塞其生,故民巧偽凋薄,而威不能服也。夫如是,則天誅所加,禍亂將起,故曰大威至。民性本自廣大流通,而世教下衰,不能使之復朴。萬蹙其居之廣而使狹,厭其生之通而使塞。夫唯狹其居,故民不湢而偽;唯厭其生,故民不厚而薄。聖人不然,使民逍遙乎天下之廣居,而各遂其浩然之性。則其有干威者乎?莊子曰:狶韋氏之國,黃帝之囿,堯舜之宮,湯武之室,此明世世下衰,漸狹其居也。彼聖人豈有優劣乎?而居乃漸狹者,所遭之時則然也。上不自厭其生而盡性,故民亦得盡性也。莊子曰:不厭其天,此之謂也。厭者,天厭之之厭。自見則矜成,自貴則物賤,此所以自狹其居,自厭其生,亦以狹民之居,厭民之生也。自知則明乎性而不為妄,自愛則保其身而不為非!夫然,則豈至於干天威哉!」良以上皆下不厭其生而盡其性,則自可由自盡其性,而盡人之性,而盡物之性,而盡天地之性,以至於可與天地參,而與道不二矣。
第七十三章
勇於敢則殺,勇於不敢則活;此兩者或利或害。(1)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。(2)是以聖人猶難之。(3)天之道,不爭而善勝,不言而善應,不召而自來,坦然而善謙。(4)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(5)
【註釋】
(1)「敢」即堅強,「不敢」即柔弱。殺,猶死也;活,即生也。此言勇於堅強則死,勇於柔弱則生。此兩者或利或害,景龍碑本、御注本,「此」上有「知」字,河上注「活身曰利,殺身曰害」。蔣錫昌謂:「勇於柔弱則利,勇於堅強則害,其勇雖同,然所得結果異也。」
(2)惡,河上注「有為」也。此句王弼注云:「孰,誰也。言誰能知天下之所惡意。」
(3)「是以」一句,景龍、敦煌辛本無。馬敘倫謂:「『是以』一句乃六十三章錯簡復出者,易州無此句,可證也。」奚侗曰:「『是以』一句,義與上下文不屬,蓋六十三章文復出於此。」蔣錫昌謂:「奚、馬二說並是。『是以』一句當刪去。顧本成疏於『是以』句無疏,是成無此句。強本榮注於此句無注,是榮本無此句。」此句河上本註:「言聖人之明德,猶難於勇敢,況無聖人之德而欲行之乎?」
(4)「坦」,河上作「墠」,嚴本作「默」,開元御注本作「繟」。方以智曰:「繟然與坦然、嘽然互通。」盧文弨曰:「繟、坦、嘽三字音相近,得通用。」大田晴軒曰:「『坦然』平貌,言天道平易,似無謀者,而歙、張、與、奪、善謀而不失也。『坦然』或作『繟然』,繟,音闡,舒緩貌,亦通。」河上本註:「繟,寬也。天道雖寬博,善謀慮人事,修善行惡各蒙其報也。」此從王弼本。
(5)「失」,碑本作「漏」,朱謙之曰:「作『不漏』是也。孫礦古今本考證曰:『疏而不失,失一作漏。』《後漢書·杜林傳》注、《魏書.景穆十二傳》,均引『失』作『漏』。《群書治要》亦作『漏』。漏,《玉篇》:『力豆切;漏,洩也。』不漏即不洩不穿,亦即不失也。」
總闡天道四法則第一
昔子貢自云:「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聞也;夫子之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也。」孔子之言性與天道,存之於《易》,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故子貢鮮得而聞之。老子深於《易》者也,余嘗謂:老子得《易》之神,而孔子得《易》之髓。《道德經》五千言,無一言及《易》,而無一言不與《易》合,亦無一言非《易》也。《易》有聖人之道四焉,曰天道、地道、人道、神道;而一以冒之,一以統之,一以通之,一以貫之者,天道也。故舉天道,即四者全賅而無遺焉。《易》之經文中,雖僅曰:立天之道,立地之道,立人之道,實則尚遺一「立神之道」!余早曾講學傳道時,曾為補之。蓋「神也者,妙天地萬物而為言者也」,而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「陰陽不測之謂神」。是故即道即神,即天即神,而神道即天道也。
老子所謂「勇於敢則殺,勇於不敢則活」者,在示人以天道,不可好勇鬥狠,剛愎尚敢,而應柔弱以自守,謙卑以自持,恬淡以為用,虛退以自全。蓋「堅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」與「柔弱可以勝剛強」,要皆為天之道也。勇於敢則自有為矣,似為矣而實無所為。勇於不敢則自無為,至其極而自守清虛,寂然無不動,似無為而實無不為。無為者,天道也;有為者,人道也;二者之於世也,其果行雖或利或害,然天道之與人道,相去遠矣!勇於敢則有為,有為則有不為,且好為天下先,而害亦隨之。勇於不敢則無為,無為則無不為,且不為天下先,而利亦隨之。天之所惡,在彼不在此!尚柔弱而不尚剛強,尚不爭而尚退讓,尚守後而不尚處先,尚處眾人之所惡,而不尚眾人之所欲得。此孰知其故哉?以「正則失之,反則得之」也,以「正則害之,反則利之」也。
老子繼舉天道四法則曰:「天之道,不爭而善勝,不言而善應,不召而自來,坦然而善謀。」天地之於萬物,何所爭哉?故不爭之德,則天下莫能與之爭,此不爭而善勝也。天地不言,而四時行焉,萬物生焉!此無言而善應也。天地不生而萬物自生,天地不召而萬物自歸之,此不召而自來也。坦然無物,虛靈不昧,無思無慮,無謀而自謀,此坦然而善謀也。故曰:無爭而無不爭也,無言而無不言也,無召而無不召也,無謀而無不謀也。且也,無為而無不為也,無成而無不成也,無勝而無不勝也,無有而無不有也;是謂玄明。非天之道也哉!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故司馬光曰:「聖人於天道,亦不敢易言之。任物自然,物莫能違。隨其順逆,應以吉凶。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。」禍福相因,利害相伏,不應而應,不神而神!豈可忽乎?
蘇轍解此章有曰:「勇於敢則死,勇於不敢則生,此物理之常也。然而敢者或以得生,不敢者或以得死,世遂僥倖其或然,而忽其常理。夫天道之遠,其有一或然者,孰知其好惡之所從來哉?故雖聖人,猶以常為正,其於勇敢未嘗不難之。列子曰:迎天意,揣利害,不如其已。患天道之難知,是以歷陳之。不與物爭於一時,要於終勝之而已。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未有求而不應者也。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,夫誰召之哉?繟然舒緩,若無所營,而其謀度非人之所及也。世人以耳目觀天,見其一曲,而不睹其大全。有以善而得禍,惡而得福者,未有不疑天網之疏而多失也。唯能要其終始,而盡其變化,然後知其恢恢廣大,雖疏而不失也。」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循天道而行,亦即法自然而行,豈其疏而有失哉?勝以不爭而自勝,應以不言而自應,來以不召而自來,謀以坦誠無思無慮而自謀;凡此皆非人力與智慮之所及。故曰:虛則無物,無物則誠,誠則明,明則神,神則天,天則浩浩巍巍乎,雖疏而不失矣。
參證章旨第二
嚴遵解此章,可供仔細參證,雖較玄微,然不離道。其言有曰:「天地之道,生殺之理,無去無就,無奪無與,無為為之,自然而已正直若繩,平易如水,因應效象,與物俱起;損益取捨,與事終始,深淺輕重,萬物自取。殊形異類,各反其所生為殺,元殺為生;首二者相形,吉凶著矣。故知生而不知殺者,逆天之紀也;知殺而不知生者,反地之理也。故喜怒有分,生殺有節,受天之殃,得地之罰。當怒不怒,子為豺狼,弟為兕虎;當鬬不鬬,妻為敵國,妾為大寇。當殺不殺,受天之害,為物所制;當喜不喜,蒙天之災,獲地之咎;當生不生,人君失國,庶人沒命。故君子殺民如殺身,活人如活己。執德體正,不得已而後然;存身寧國,在於生殺之間。生殺得理,天地佑之,喜怒之節,萬物歸之。故剛毅質直,操擊深酷,疾邪養正,勇敢先失。達於守戰,明於開塞;長忿美快,安靜樂殺;便國利民,不避強大;威振百蠻,權傾境外,得善之半也。柔弱畏敬,恐情損言;深思遠慮,臨正討怨;務長寡和,博厚積恩;利而不害,以明其善;與而不奪,以顯其名;賞而不罰,以直其惠;生而不殺,以成其仁;得善之半。凡此二功,勇敵敢均,計策桀馳,射身相非,與天異意,與地異心;奮情舒志,各肆所安;或以千乘變為亡虜,或以匹夫化為君王。故物或生之而為福,或生之而為禍;或殺之而為福,或殺之而為賊;二者深微莫能窮測。故生之而為福者,天下之所佑;生之而為禍者,天下之所惡也。養天下之所惡者,傷天下之所佑;養天下之所佑者,傷天下之所惡。一反一覆,或為玄德;一覆一反,或為玄賊。父事天地,子孫是得。故長養而後世昌者,生當生也;生物而後亡者,生當亡也。殺戮而福至者,殺當亡也;喪物而禍來者,殺當生也。天之所惡,不敢活也;天之所佑,不敢殺也;天之所損,不敢與也;天之所益,不敢奪也。是故敢於不敢者之敢,動與天同符,靜與地同極。天心所惡,莫之能辨。夫天地之道,一陰一陽,分為四時,離為五行,流為萬物,精為三光。陽氣主德,陰氣主刑,覆載群類,含吐異方;玄默無和,正直以公,不以生為巧,不以殺為工,因應萬物,不敢獨行。吉與之吉,凶與之凶;損損益益,殺殺生生;為善者自賞,為惡者自刑;故無為而物自生,無為而物自亡。影與之交,響與之通,不求而物自得,不拘而物自從,無察而物自顯,無問而物自情。故不爭而無所不勝,不言而無所不應,不召而無所不來;寂然蕩蕩,無所不圖。惚恍之羅設,而無狀之網施;泛淫潢漠,遼遠留遲,密察無間,與物推移。故在前而不可遠,在後而不可先,靜作而不可聞,進退而不可見,終始禍福,吉凶正反,非出天外,莫之能遁也。」故曰:「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」亦即《陰符經》所謂「自然之道,不可違」也。
呂吉甫曰:「用其剛強而必於物者,勇於敢者也,則死之徒是已,故曰勇於敢則殺。致其柔弱而無所必者,勇於不敢者也,則生之徒是已,故曰勇於不敢則活。勇於敢者,人以為利,而害或在其中矣;勇於不敢者,人以為害,而利或在其中矣。然則天之所惡,殆非可以知知而識識也。故曰此兩者,或利或害。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?是以聖人之動也,豫若冬涉川,猶若畏四鄰;猶難之若此者,以天之所惡,為不可知故也。夫唯不可知,則不識不知,乃所以順帝之則也。蓋天之生物,因其材而篤焉。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,則未嘗與物爭者也;而物莫能違之者,故曰不爭而善勝。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其行其生未嘗差也,故曰不言而善應。莫之為而為者天也,莫之致而至者命也;故曰不召而自來。易則易知,而其道盈虛,與時消息,而未嘗違,故曰坦然而善謀。天聰明,自我民聰明,天明威,自我民明威;其聰明明威未嘗自用,而惠吉逆凶,猶影響也;故曰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夫唯天之道,不可知也如此,聖人所以勇於不敢,而不識不知,乃知所以順之也。」順之者,順天之則也,順道之純也。此天道四法則,亦即自然法則,實不可或違者也。
李息齋曰:「人皆知勇於敢,不知勇於不敢。勇於敢者,蹈白刃也;勇於不敢者,蹈中庸也。故曰:白刃可蹈也,中庸不可能也。以兩者較之,蹈白刃者有害,而人輕其害,蹈中庸者有利,而人不知其利。此中庸所以為難者歟?輕於用勇,人之所嫉,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?雖聖人猶難之,況眾人乎?蓋天之道,不爭而善勝,不言而善應,不召而自來,繟然而善謀;知其惡於用勇也。自其天之未勝,天之未應,及來之未至,謀之未定而言之,則強者或得,勇者或勝,蓋有之矣;要其後而徐觀之,然後知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也。」旨哉其言也。
總上諸解,概須能悟「勇於敢則殺,勇於不敢則活」二大玄旨,與儒家之言大勇者似不合而實合;小人勇於敢,則肆無忌憚,而無所不為,且無所不用其極。君子勇於不敢,則臨事而懼,戒慎恐懼,而謹獨存誠,好謀有成也。迄能勇於不敢而不為天下先矣,再進而守其最後所提示之「天道四法則」而行之,則自與天道合矣!豈有失乎哉?
第七十四章
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?(1)若使民常畏死,而為奇者,(2)吾得執而殺之,孰敢?常有司殺者殺。(3)夫代司殺者殺,是謂代大將斲。(4)夫代大將斲者,希有不傷其手矣!(5)
【註釋】
(1)此句傅奕、范應元本作「民常不畏死,如之何其以死懼之」。河上本注云:「治國者,刑罰酷深,民不聊生,故不畏死也。治身者,嗜欲傷神,貪財殺身,民不知畏之也。」又云:「人君不寬刑罰,教民去情慾,奈何設刑罰以死懼之?」政簡刑清,使民皆樂其生,斯善矣。
(2)奇,《管子·自心篇》註:「奇謂邪不正。」是「奇」即「邪」,故王注云:「詭異亂群謂之奇也。」《趙策》「且服奇而志淫,是鄒魯無奇行」,乃言鄒魯無邪行也。此句意謂:人君失無為之治,政煩刑重,故天下思亂而不畏死,奈何人君可專以刑罰懼之乎?蓋人君清靜為化,雖無刑罰,民亦自化。若間有少數不受感化者,則天必執而殺之,孰敢不服?河上注此句云:「老子傷時王,不先道德化之,而先刑罰。」
(3)河上本無下一「殺』』字。注云:「司殺者天。居高臨下,司家人過,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也。」
(4)夫,范應元本無此字。傅奕本作「而」。謂,傅、範本皆無之。《道藏》王本此句作:「夫司殺者,是大匠斲。」文義不全,疑有脫誤。強本成疏及榮注引經文作「夫代司殺者,是代大匠斲」,則成榮「是」字下皆無「謂」字。河上注云:「天道至明,司殺者常,猶春生夏長秋收冬藏,斗杓運移以節度行之。人君欲代殺之,是猶拙夫代大匠斲木,勞而無功也。」此乃言自然之大道不可違也。代大匠斲,乃代造化司殺也。
(5)希,傅奕本作「稀」。且「不」下有「自」字。河上注此句云:「人君行刑罰,猶拙夫代大匠斲,則方圓不得其理還自傷。代天殺者失紀綱,不得其紀綱還受其殃也。」
總闡民不畏死刑殺非治道第一
夫大道無道,大德無德,大政無政,大治無治,大謀無謀,大為無為,大刑無刑,大殺無殺。故以暴易暴,以刑止刑,以兵止兵,以殺止殺;非善之善者也。夫「民不畏威,則大威至」,故「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」?夫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」,而治民之大道曰仁,唯仁以存心,即唯生以存心也。仁民愛物,以至「民吾同胞,物吾與也」!擴而極之,天地與我一體,萬物與我不二,又何形相之有哉?又何差別之分哉?故為政之道無他,在唯生唯仁而已矣!亦即是說:在利人而已矣,在利物而已矣,在濟世救世而已矣!天下無不可用之人,亦無不可用之物。故老子曰:「聖人常善救人,故無棄人;常善救物,故無棄物。」盡天之利,盡地之利,盡人之利,盡物之利,盡時之利;凡有可利,無不可盡,斯善之善者也。民盡利之,而不害之,如「水之善利萬物而不爭」,「處上而下不知有之」,則民皆懷德之不暇,何畏死之有?「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」?孔子有曰:「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。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」為政而至嚴刑峻法,苛政猛如虎,常使民畏死,乃下之又下者也。老子重道治,而德治次之,仁義又次之,禮法更次之,兵刑斯下矣,不可以為治,尤不可以為道。故老子繼上章之「勇於敢則殺,勇於不敢則活」。直開示後世之為治者曰:「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?若使民常畏死,而為奇者,吾得執而殺之,孰敢?」以刑使民懼,以死使民畏,非天道也。司生殺者,乃自然之真宰也。故繼又戒之曰:「常有司殺者殺,而代司殺者殺,是代大匠斲。夫代大匠斲,希有不傷其手矣。」
蘇子由解本章曰:「政煩刑重,民無所措手足,則常不畏死,雖以死懼之,無益也。民安於政,常樂生畏死,然後執其詭異亂群者而殺之,孰敢不服哉?司殺者天也,方世之治,而有詭異亂群之人,恣行於其間,則天之所棄也;而吾殺之,則是天殺之,而非我也。非天之所殺,而吾自殺之,是代司殺者殺也。代大匠斲,則傷其手矣!代司殺者殺,則及其身矣。」司殺者,蓋言造化也,亦即天也;唯造化主為能司生殺之權。君人者,為政任刑,不可徒以死畏之。以殺止亂,以殺止殺,均非善政,子由之解,猶有強詞。老子之意,在教人宜法天之道,順天之則,因任自然,各安其性命之情,則自毋須代大匠斲矣。
林希逸曾謂:「此章言人之分別善惡,自為好惡。至於泰甚者,皆非知道也。故以世之用刑者喻之。言用刑者不過以死懼其民,而民何嘗畏死,使民果有畏死之心,則為奇邪者,吾執而刑之,孰敢?則自人尚不敢為矣!今奇邪者未嘗不殺,而民之犯者日眾,則民何嘗畏死哉?天地之間,為善為惡,常有造物者司生殺之權,其可殺者造物自殺之。為國而切切於用刑,是代造物者司殺也。以我之拙工而代大匠斲者,則鮮有不傷其手者,此借喻之中又借喻也。此章亦因當時嗜殺,故有此言,其意亦豈盡廢刑哉?天討有罪,只無容心可矣。」夫使民之道,能「無狹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」,使其樂生而重死,則不用以殺戮為事矣。「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」,何用代大匠斲哉?故古哲謂:「君子有三畏:畏天命、畏大人、畏聖人之言。」未聞為政以多殺是務,而有畏死者也!專制以務苛政,而有畏政者也!重罰嚴刑以制民,而有畏刑者也!
參證章旨第二
嚴遵解本章,有可為警惕者曰:「人之情性,不知而忠信,有知而涎謾;得意而安寧,失意而圖非;窮困而輕死,安寧而愛身;何以明之?莊子曰:夫嬰兒未知,而忠信於仇仇;及其壯大有識,欺殆兄嫂;三軍失意,則下亡虜;窮溪之獸,不避兕虎;其性非易,事理然也。由此觀之,民心不得,性命不全,則號令不能動也。憂愁慘怛,樂非輕死,則刑罰不能恐也。是故好知之君,憂世勞民,祭祀天地,除禍去患,招善請福,禱祀事無為;目無所見,耳無所聽,心無所圖,口無所言;前後左右,各有所任。因應以督,安其成功,授以所懷,歸以所行,爵加明主,祿施進賢;作福者身死,竊威者宗亡;百官趨職,主無與焉。釋臣任主,則疏遠隱匿,親近尊顯,君道隔塞,政事亡矣。威嚴兩立,邪偽並起;陪臣升進,君子得咎;君之威勢,滅而不揚;奸雄豪特,令行禁止;百姓冤結,萬方失理;忠臣悲憂,佞巧大喜。名實失當,賞罰妄舉;是猶使屍起哭,而代大匠斲也。夫死人無為而子弟悲者,以為死而不為哭也。不與方圓而處大堂者,任大匠而身無作也。使屍起哭則哭者亡,主人代斲斯則功不成。是以明王聖主,正身以及天,謀臣以及民;法出於臣,秉之在君;令出於君,飾之在臣;臣之所名,君之所覆也;臣之所事,君之所謀也;臣名不大,自喪大命,故君道在陰,臣道在陽也。君主專制,臣主定名,君臣隔塞,萬物自明。
故人君有分,群臣有職,審分明職,不可相代;各守其圓,大道乃得,萬事自明;寂然無鬼神變化,萬事動以悅民,家知戶辨,裡有仁賢。違天之象,專任人心;以所見為明,以所論為當,廢名實,背事情,道理塞而非譽興,天下大擾,百姓遑遑,勞苦疲極,困窮生奸。敢敗者榮而有功,輕死者肥而安寧;積善者瘦而多憂,畏法者飢而多患;寡弱者苦而思死,眾強者樂而君王。是以天下趨名爭勢,不計是非,析毫剖芒,視死如歸;乃始告以峻法嚴刑,則是禁以所易,而制以所輕也,故刑戮並作,奸邪不止!賞祿施行,而大臣不使,萬民不附,諸侯不市,國非其國,身非其身也。是以聖人之牧民也,人主無為而民無怨,民無獲而主無喪也;其業易得而難失也,其化難犯而易行也,其衣易成而難敝也,其食易足而難窮也。故天下除嗜廢欲,樂生惡死者,皆重其神,而愛其身;故刑可制,而勢可禁也。是以俊雄英豪達道之人,不敢作福,不敢起威,故法立而不用,賞設而不施,夫何故哉?身重天地,物輕鴻毛,法峻嚴刑,知不敢淫也。是故帝王之道,無事無為,無所不克。臣行君道,則滅其身,君行臣事,則傷其國。」
陳景元謂「不畏死有二義,畏死亦有二義時」曰:「不畏死有二義:達者得其常理而不畏死,愚者失其常理而不畏死。夫人生而靜,天之性樂生惡死,人之常,耕而食,織而衣,安其居,樂其業,養生葬死,此世之常禮也。夫民存養性,官守常法,而無枉濫,皆得其死而生死得常,則何畏之有?逮德下衰,不能無為;禁網繁密,民不聊生;盜竊為非,欺紿生亂。小孔惴惴而懷驚,大恐縵縵而忘死;如何刑法滋深,主司暴酷,更以大辟族誅之令,而恐懼於良民哉?畏死亦有二義:養生謹慎之人,畏其夭死而修德也;造惡偷安之人,畏其刑死而矯法也。人之自然也,則含哺而喜乎淡泊,鼓腹而游乎混茫,雖百年之殂,而不知老之將至,此順化之民也。今乃法令滋彰,動人死地,是使民常畏死。夫民畏死則偷安其生,偷安其生者,未有不先興奇變奸詐之心而矯其法也;奸詐生而禍亂作,則吾主司者得專執而殺戮之,其奸詐絕蹤,而誰敢犯之者?」
呂吉甫曰:「民之為道,固常不畏死者也。唯無狹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,則可以使之畏威而重死矣。奈何以死而懼之,而欲其畏死乎?何以知其然也?若使民常畏死,而為奇者,吾得執而殺之,則孰敢不畏死而為奇乎?然而執之而不勝,殺之而不止者,則民之不畏死,而不可以死懼之明矣。然則以道治天下者,宜如何哉?常有司殺者殺,勿代之而已矣。何謂常有司殺者殺?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天討有罪,五刑五用,則司殺者,天之謂也。刑戮有出於好惡,而不用於天討,則是代司殺者殺也。代司殺者殺,是代大匠斲;代大匠斲,希有不傷其手者矣!則代司殺者殺,其傷可知也。」
綜上諸說,旨在教君人之為治,宜政簡刑清,無事無為,而民自治;不可作威作福,嚴法峻刑,使民畏死,以期其治。以多殺戮為治,而不以道為治,是違天道,而為代大匠斲矣!可不慎哉!
第七十五章
民之飢,以其上食稅之多,是以飢。(1)民之難治,以其上之有為,是以難治。(2)民之輕死,以其上生生之厚,是以輕死。(3)夫唯無以生為者,是賢於貴生。(4)
【註釋】
(1)民,御注、敦煌辛本作「人」。傅、範本「飢」下有「者」字,「多」下有「也」字。《後漢書·郎道德经圣解(八十九)----萧天石傳》引作:「人之飢也,以其上食稅之多也。」河上注云:「人民所以飢深者,以其君上稅食下太多。」
(2)民,御注本作「人」。敦煌辛本作「百姓」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云「百姓之難治,以其上有為」,是成本「民」亦作「百姓」。蘇注云:「上以有為導民,民亦以有為應之,故事多而難治。」政清刑簡,則自無事而易治矣。
(3)生生之厚,諸通行本作「求生之厚」。《文選.魏都賦》「生生之所常厚」。張載注引老子曰「人之輕死,以其生生之厚」,謂通生生之情以自厚也。《淮南·精神訓》、《文選·鷦鷯賦》注、《容齋續筆》並引作「生生之厚」。皆其證。易順鼎曰:「求生之厚,當作『生生之厚』。」強本成疏引經文云「以其生生之厚」,是成本作「生生」。《莊子·大宗師》「生生者不生」,亦本老子。且「生生」與七十一章「病病」詞例一律。茲改從「生生之厚」。蔣錫昌解此句云:「上養生太厚,則民亦務為爭竟,見利忘生,故輕死也。」又,河上本無「上」字。注云:「人民輕犯死者,以其求生之道太厚,貪利以自危。」亦通。
(4)無以生為,敦煌辛本作「無以生為生」。范應元本作「無以為生」。《淮南·道應訓》作「夫唯無以生為者,是賢於貴生焉」。《文子·十守篇》引作:「夫唯無以生為者,即所以得長生。」強本成疏「故獨不以生為生者」,是強本「為」下有「生」字。貴生,即五十章「益生」亦即上文「生生之厚」。此句河上注云:「夫唯獨無以生為務者,爵祿不干於意,財利不入於身;天子不得臣,諸侯不得使,則賢於貴生也。」
總闡無生為生之道第一
聖人觀於天地,賢人觀於聖人,萬民咸觀其上之所行所為;或效或否,或相對以為動,或相對以為形象,皆因應而生也。天地不易觀也,而其象可觀而不可測,可測而不可知。聖人之行大道於天下也,則尤然。正如關尹子所謂:「勿以行觀聖人,道無跡;勿以言觀聖人,道無言;勿以能觀聖人,道無為;勿以貌觀聖人,道無形。」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神化。生而無生,無生而長生;死而不亡,不亡而長存!以其無以生為,是賢於貴生;無以我為,是賢於有我。以無生為生,方能長生、廣生、大生而生生無息。天地之生,莫非我生;萬物之生,亦莫非我生;且與我同氣而同化也。故貴以無生為生,實為老子本章之神髓所在。
老子先舉三段論證曰:「民之飢,以其上食稅之多,是以飢。民之難治,以其上之有為,是以難治。民之輕死,以其上生生之厚,是以輕死。」人莫不欲自多其利也,人莫不欲自大其有為也,人莫不欲自厚其生也。此要亦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;而人同此性,性同此道也。善為上者,在能同天下而無我,故能善因民之慾而予之,因民之心而同之,因其利而利之,因其為而為之,因其生而生之!並厚天下人之生,而不自厚其生;有天下人之有,而不自有其有;樂天下人之樂,而不自樂其樂;安天下人之安,而不自安其安。則天下之至治,有如反掌,豈有難治與輕死哉?王弼注本章有曰:「言民之所以僻,治之所以亂,皆由其上,不由其下也;民從上也。」故上能以無生為生,以無事為事,以無我為我,以無心為心,則天下大同矣!故老子又曰:「是以聖人無事而民自富,無慾而民自朴,無為而民自化,好靜而民自正。」故去彼取此。
至若簡近淺易而用之於內養,《淮南子·道應訓》亦可以資以為養生貴生之用。其言日:「是故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;五聲譁耳,使耳不聰;五味亂口,使口爽傷;趣舍滑心,使行飛揚。此四者,天地之所養性也;然皆人累也。故曰:嗜欲者使人之氣越,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;弗疾去,則志日耗。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,而中道夭於刑戮者,何也?以其生生之厚。夫唯能無以生為者,則所以修得生也。」(同訓中另處引作「故老子曰:夫唯無以生為者,是賢於貴生焉。」)故人人不自厚其生,人人不自益其生,而不以所養者,自戕自賊,則大之可以治天下國家,小之可以正身心性命!要皆無生為生之聖義焉耳。
參證章旨第二
嚴遵於本章解注有曰:「道德之生人也有分,天地之足人也有分,王候之守國也有分,臣下之奉職也有分,萬物之守身也有分。稟受性受,陶冶群形,開道心意,以得以生;藏府相承,血氣流行,表裡相應,上下相任;屈身便利,視聽聰明。道德之所以分人也。含吐覆載,云行雨施,雷風動作,日月更代;春生夏長,秋收冬藏,陰陽和洽,萬物豐盛;民人動作,皆足以生。天地之所以分人也。因道修德,順天之則,竭精盡神,趣時不息,抱信效素,歸於無極。纖微損儉,為天下式,各守其名,皆修其德,樂生安俗,四海賓服。侯王之所以守任也。大和通正,直方不曲,忠信順從,奉其分職;善善惡惡,不變名實,不小其位,不賤其服。臣下之所以守職也。小心惇樸,節儉強力,順天之時,盡地之力,適形而衣,和腹而食,日出而作,日入而止:不薄所處,_不厭所食。萬民之所以守其身也。動靜失和,失道之分。耕織不時,失天之分。去彼任己,失君之分。創作知偽,失臣之分。衣食不周,失民之分。然失天之分,家不可安;失君之分,國不可存;失臣之分,命不可全:失民之分,身不可生。守分如常,與天地通,損己余分,與道俱行。祭祀不絕,後世繁昌;過分取大,身受不祥;重累相繼,後世有殃。此古人之所以棄捐形骸,飢寒困窮者,以其動靜不和,耕織不時;適性順性,嗜欲不厭;食窮五味,衣重文彩,麗靡奢淫,不知畏天;功勞德厚,不克其分;衣食之費,倍取兼人也。是以身獲其患及子孫!故佈衣敝而不周,疏食乏而不厭。百姓之所以偷利化惡,公廢私行,營家者富,圖國者貧;直者先死,廉者困貧,風流俗敗,是以非真;豪亂豐擾,君子深藏,眾寡相暴,強弱相凌,貧者臣役,富家如王,以其淫主亂君,不睹自反。情縱慾違,道去天飾,飾知創作,以順其心也。以是淳消朴滅,巧故孳生,奇物日進,不可勝形。佞諂親幸,邪偽者寺臣,術大勝君,道侵雍欺之路飾,滅危之患生;忠正之士疏而日遠,詐世之人群而並翔。煞人不死,奸禁不論,權利勢行,威動三軍;目之所視,意之所指,應聲而至,在所欲存,俱過於世。或如彼如此,恍惚悒悒,存不如亡,生不如死!志勇膽橫,瞋目相視,君臣相謀,父子相揆,湯鑊不能畏,鈇鉞不能止。民之所以細其命而大財寶,乘危狹,觸重禁,赴白刃,冒流矢,不顧其身,名利為尚者,以其欲名之榮而求生之厚也。是以失財亡爵,或傷腸析肝,狂易絞頸,損精棄神,心常樂死,擢刃自刑,或赴深水。是以自然之道,常與物反;無身者生,有身者死;趨利者逢患,求福者得禍;不召自來,不迎而遇;我雖欲勿,然世不得解。故生生趨利,為死之元也;無身去利,為生之根也。雌下無名可以無患,卑賤污辱可以無咎;疏食蔾羹可以常厭,布衣粗裘可以長好,無以民為,可以康寧;無以生為,可以長久。是故能除分損己,至於無取;臥則如屍,立則如表,不異變化,不殊生死;不貴侯王,不賤奴膚,唯在所遇,聽於造化。煞之不憂,生之不喜,然後與道為人,與天地友,長生久視,終而復始,富貴無期,為天下式。」
呂吉甫注本章有曰:「一夫之耕,足以食數口,則奚至於飢哉?而至於飢者,非以其上食稅之多,故飢耶?織而衣、耕而食,是謂同德,奚難治哉?而至於難治者,非以其上之有為,故難治耶?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居,則奚至於輕死哉?而至於輕死者,非以其生生之厚,故輕死耶?是以聖人無事而民自富,無慾而民自朴。則至於食稅之多,而飢無有也。無為而民自化,好靜而民自正,則至於有為而難治,無有也。自富自朴自化自正,而不飢以難治,則至於生生之厚,而輕死無有也。蓋所以生生之厚,而至於輕死者,以其踶跂好知,爭歸於利,而不知止故也。夫唯生生之厚,遂至於輕死,則無以生為者,賢於貴生,可知矣。是故聖人不自見以外其身,不自貴以遺其生,知其無以生為而已矣。」夫無生正所以為生也,無為正所以有為也,不為天下萬世業,正所以為天下萬世業也。
第七十六章
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。(1)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(2)故柔弱者生之徒,堅強者死之徒。(3)是以兵強則不勝,木強則折。(4)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。(5)
【註釋】
(1)堅強,范應元本、《說苑·敬慎篇》作「剛強」。敦煌辛本、景龍碑本上下「也」字皆無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作「人之生柔弱,其死堅強」,亦無二「也」字。河上本注云:「人生含和氣抱精神,故柔弱也,人死和氣竭精神亡,故堅強也。」
(2)「萬物」二字,傅奕本、《道藏》本無。敦煌辛本、景龍碑本此句亦無上下「也」字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作「萬物草木之生柔弱,其死枯槁」,是成本並無二「也」字。李息齋注云:「此章泛言柔弱之必生、剛強之必死。柔弱雖非所以為道,而近於無為,剛強雖未離於道,而涉於有為。無為則去道不遠,有為則吉凶悔吝隨之,益遠於道矣。」
(3)此句范應元本作:「故剛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」《淮南.原道訓》作「柔弱者生之榦也,而堅強者死之徒也」。《文子.道原篇》作「柔弱者生之榦,堅強者死之徒」。《說苑.敬慎篇》作「柔弱者生之徒也,剛強者死之徒也」。《列子.黃帝篇》作「柔弱者生之徒,堅強者死之徒」。《御覽·木部》作「柔弱生之徒,剛強死之徒」。皆「堅強」句在「柔弱」句下。今王弼、河上本皆「堅強」句在「柔弱」句之上,據此諸引,疑老子古本乃「柔弱」句在上,茲從改正。
(4)「木強則折」,御注、景福、河上諸本皆作「共」,諸王本作「兵」,《道藏》王本作「共」。強本成疏曰:「譬樹木分強,故枝條共壓其上;亦猶梁棟宏壯,故椽瓦共壓其上也。」則成本所見亦作「共」。今從《列子》引老聃之言作「折」,而不從諸王本或他本之作「共」或作「兵」也。俞樾曰:「案『木強則兵』於義難通。河上公本作『木強則共』,更無義矣。老子原文作『木強則折』。因『折』字闕壞,止字右旁之『斤』,又涉上句『兵強則不勝』而誤為『兵』耳。『共』字則又『兵』字之誤也。《列子·黃帝篇》引老聃曰:『兵強則滅,木強則折。』即此章之文,可藉以訂正。」
(5)範本此句上有「故」字。強大,傅奕本作「堅強」。顧本成疏「堅強之木居下,柔弱之條處上」,是成本上句作「堅強居下」。此句河上本注云:「興物造功,大木處下,小物處上,大道抑強扶弱,自然之效。」
總闡道貴柔弱而戒剛強第一
此承四十三章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;無有入無間,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」而來,以明「柔弱者生之徒,堅強者死之徒」之自然原理,而重申「道貴柔弱,而戒剛強」之一聖教。正如王弼所謂「虛無柔弱,無所不通;無有不可窮,至柔不可折」也。老子之所以教人貴柔弱而戒剛強者,蓋「強粱者,不得其死」也(四十二章語)。舉世皆教人為堅強,而老子獨以「強梁者不得其死」教人,並謂「吾將以為教父」。就道觀之,此在歷史公例上,實系一不易不移之自然原理也。故《列子·黃帝篇》有曰:「天下有常勝之道,有常不勝之道。常勝之道曰柔,常不勝之道曰強。二者易知,而人未之知。故上古之言:犟先不己若者,柔先出於己者。先不己若者,至於若已,則殆矣;先出於己者,無所殆矣。以此勝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。謂不勝而自勝,不任而自任也。粥子曰:『欲剛必以柔守之,欲強必以柔保之。積於柔必剛,積於弱必強;觀其所積,以知禍福之鄉。』強勝不若己,至於若已者剛;柔勝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老聃曰:『兵強則滅,木強則折;柔弱者生之徒也,堅強者死之徒。」本章「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。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」,在舉事以喻道,借物以明理也,並以證「柔弱者生之徒,堅強者死之徒」之千古定律;使人皆自守柔弱以為用,而戒自逞剛強以為道也
劉向《說苑.敬慎篇》有曰:「韓平子問於叔向曰:剛與柔孰堅?對曰:臣年八十矣,齒再墮而舌尚存。老聃有言曰: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剛。又曰: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剛強;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因此觀之,柔弱者生之徒也,剛強者死之徒也。夫生者毀而必復,死者破而愈亡;吾是以知柔之堅於剛也。平子曰:善哉!然則子之行何從?叔向曰:臣亦柔耳,何以剛為?平子曰:柔無乃脆乎?叔向曰:柔者,紐而不折,廉而不劌(一本作缺),何為脆也?天之道,微者勝!是以兩軍相加,而柔者克之;兩仇爭利,而弱者得焉。」是故老子於七十八章曰:「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。」蓋此乃天之道也。守柔而剛在中矣,守弱而強在中矣。《易.坤.文言》:「坤至柔而動也剛,至靜而德方。」故柔而非柔者,剛在其中也;弱而非弱者,強在其中也;靜而非靜者,動在其中也;死而不亡者,生在其中也。老子所以又開示以「柔勝剛,弱勝強」'與莊子之「以濡弱謙虛為表」者!以此。
老子於本章復申之曰:「是以兵強則不勝,木強則折。」強不可恃,亦不可久,尤不可逞強以暴臨於天下;恃其強以加於天下者,未有不敗者也。故老子最後結之以言曰:「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。」此應與六十一章互參,尤須知老子之學,常與易道相表裡,與陰陽互為體用。以天地觀之,其非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乎?坤順承乾,亦柔弱處上;亦逆道也,易道也。易以逆行為順,反行為正,逆行為修,以反成為正。善於易者,無有不明逆數,不明反觀者也。了乎此,則勉可與言老子之道,而不徒在文字中求!強不解以為解,則離道愈遠矣。
參證章旨第二
此章旨在明柔弱勝剛強,與柔弱為生之徒,剛強為死之徒之道。故御注曰:「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;陽以發生為德,陰以肅殺為事,方其肅殺則沖和喪矣,故曰堅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拱把之桐,皆知養之,強則代而共之矣,柔之勝剛,弱之勝強,老氏之道,有在於是。」此在教人尚柔弱而戒剛強也。陳景元曰:「人之生也,含元和之氣,抱真一之精,形全神主,故其百骸柔弱也。及其死也,元和之氣散,而真一之精竭,形虧神亡,故其百骸堅強也。無情者以氣聚散為榮枯,有識者以道存亡為生死。開元疏曰:草木生則柔脆,死則堅強,則知人為堅強之行者,足入死之徒也,為柔弱之行者,是出生之類爾。」其言是也。
唐玄宗亦謂:「生之柔弱,和氣全也;死之堅強,和氣散也。欲明守柔弱者,全生保年;為強梁者,亡身失性。」唯此,老子原旨,皆在借物以喻道,舉事以喻理,使人易曉也。自守柔弱,則必務於無為,無為則近道;自逞剛強,則必務於有為,有為則遠道矣。嚴復謂:「老之道貴因,貴不凝滯,唯柔弱者能之。」又曰:「柔弱者方死方生,故常生;堅強者不死不生,故全死。」此真得其三昧者也。
至若言乎兵,蘇子由謂:「兵以義勝者非強也,強而不義,其敗必速。」兵而以器勝,以物質勝,以力勝,皆以有形勝,恃強必敗;即幸而勝,仍勝猶敗也。若以義勝,以道勝,以精神勝,甚且不戰而勝人之兵,乃勝於無形者也。有形者有限,無形者無窮,有形之強不可恃。正王弼所謂:「強兵以暴於天下者,物之所惡也,故必不得勝。」旨哉其言乎!至乎「木強則折」,或曰則兵,或曰則共,俱所以舉物理,以證其「兵強則不勝」,乃天道之行,而非人力所能或違者也。故結之曰:「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。」明其貴柔弱而戒剛強之道,以為天下倡。
呂吉甫解此有曰:「道之為物,無形而不爭;則天下之至柔弱,而人莫之喻也,故以有形喻之。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;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;則雖有形者,亦以堅強而死,柔弱而生;而況體無形之道,而不致其柔弱,其可得乎?是以兵強,則恃之而驕,而敵國之所謀也;我驕而敵謀,所以不勝也。木強則伐,伐之所以共而舉之也,非徒然也。而以位言之,則天以氣在上,地以形在下,氣則柔弱,形則堅強。臣以有為事上,君以無為畜下;有為則堅強,無為則柔弱。堅強居下,柔弱處上,物之理也。然則柔弱之能勝剛強,可知矣。」道之為物,無形而不爭,深得老子奧妙。其解「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」,亦殊合道!世人多貴強大,而不貴柔弱;重物質不重精神,重有形而不重無形;殊不知無形乃心性之所存,而神明之所出也。孟子曰: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幾希!」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以有神明在也。
昔嚴君平於《道德指歸》獨特傳及此,其言曰:「有物既生,無有形聲,既無色味,又不臭香;出入無戶,往來無門,上無所蒂,下無所根;清靜不改,以存其常,和淖纖微,變化無方,與物糅合而生乎。三為天地始,陰陽宗祖,在物物存,去物物亡,無以名之,號曰神明。生於太虛,長於無物;稟而不衰,受而不屈;動極無窮,靜極恍惚;大無不包,小無不入;用流無物之經,歷有有之內。天奔地馳而不能及,陰騁陽騖而不能逮;響窮竭而不能應,影縻散而不能顯,影類取而不能以息,矛而不能以費;去取有分,無所憎愛,留柔居弱,歸於空虛。進退屈伸,常以德俱為道先,倡物以疏瞿,受多者聖著,得少者痴愚;故神明聖智者,常生之主也;柔弱虛靜者,神明之府也。」
又曰:「夫神明之在人也,得其所則不得上,威力所不能制,而智(慧)所能然,苟能攝之,富貴無患,常在上位,久而益安。是以人始生也,骨弱筋柔,血氣流行,心意專一,神氣和平,面有榮華,身體潤光,動作和悅,百節堅精,時日生息,旬月聰明,何則?神居之也。及其老也,骨枯筋急,發白肌贏,食飲無味,聽視不明,氣力日消,動作日衰,思慮迷惑,取捨相違。及其死也,形槁容枯,舌縮體伸,何則?神去之也。草木之始生,枝條潤澤,華華青青,豐茂暢美,柔弱以和,何則?陽氣存也。其衰也,華葉黃悴,物色焦殃;及其死,根莖枯槁,枝條堅剛,何則?陽氣去之也。故神明所居,危者可安,死者可活也;神明所去,寧者可危,而壯者可煞也。陽氣之所居,木可卷而草可結也;陽氣之所以去,氣可凝而冰可結也。故神明,陽氣生物之根也。而柔弱,物之義也;柔弱,和順長生之具,而神明陽氣之所托也。萬物隨陽氣以柔弱也,故堅強實滿,死之形象也,柔弱滑潤,生之區宅也。」孟子曰:「大而化之之謂聖,聖而不可知之謂神。」道家丹宗之所以重「聖功神化」,重「修神養神」者以此。夫虛則神,神則靈,靈則明,明則通,通則化;化則不有而有,無為而成,不行而至,無生而生;陰陽設位,而性成乎其中矣!而神存乎其中矣!
第七十七章
天之道,其猶張弓乎?(1)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;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補之。(2)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。人之道則不然,損不足以奉有余。(3)孰能有餘以奉天下?唯有道者。(4)是以聖人為而不恃,功成而不處,其不欲見賢邪。(5)
【註釋】
(1)乎,傅、範本作「歟」。王弼本作「與」。此從河上本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云:「天之道,其猶張弓乎。」是成本作「乎」。此乃以舉張弓以喻天道。
(2)補,河上本作「與」。顧本成疏:「不足者與其福善。」是成本作「與」。《文子·十守篇》云:「天之道,抑高而舉下,損有餘補不足。」同王本。嚴君平云:「夫弓之為用也,必在調和。弦高急者,寬而緩之;弦弛下者,攝而上之;其有餘者,削而損之;其有不足者,補而益之。弦質相任,調和而當。故弓可用而矢可行。」
(3)御注本作「損有餘補不足」。強本成疏及榮注引經文云:「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。」是成榮並無「而」字。下句「損不足以奉有餘」,碑本無「以」字。強本成疏及榮注引經文云「損不足奉有余」,是成榮並無「以」字。河上注云:「與天地合德,乃能包之,如天之道,如人之量,則各有其身,不得相均;如唯無身無私乎,自然然後乃能與天地合德。」
(4)「有餘以奉天下」,御注本作「以有餘奉天下」。「唯有道者」,碑本作「唯其有道者」,傅本作「其唯道者乎」。
(5)功成,敦煌辛本作「成功」。處,傅奕本作「居」。「其不欲見賢邪」,碑本作「斯不見賢」,敦煌辛本作「其欲退賢」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云:「是以聖人為而不恃,成功不處,其不欲示賢爾。」榮注引經文云:「是以聖人為而不恃,成功不處,斯不貴賢。」奚侗謂:「三句與上文義不相合,上二句已見二章,又復出於此。」然蔣錫昌評曰:「此言聖人為而不恃有餘,功成而不處有餘,以其根本不欲見自己之有餘也。三句正承上文而言,奚說非是。」
總闡天道損益均衡原理第一
夫天之道,在損益均衡,有無等量,高下相一,有餘不足相平,為圓成一切之自然相制原理。天道之盈虛消息,盛衰生滅,無不循環不息,周行不殆,且復平等不二;不得其平,則損益以生矣。萬物相對相生,相生相剋,相殺相成,相根相因,而無可或易者也。夫天下不平則鳴,不均則傾,不齊則軋,不一則爭;蓋不得其平等,即不得其均衡;不得其均衡,即不得其中和;不得其中和,即不能「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」,而有違天道矣。故老子於本章首曰:「天之道,其猶張弓乎?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;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補之。」此在求其平等均衡與和諧之原理也。老子繼曰:「天之道,損有餘而補不足;人之道,損不足以奉有餘。孰能以有餘奉天下,唯有道者能之。」損有餘而補不足,使小大相均,有餘不足相一,乃天道之平等均衡也;損不足以奉有餘,使高者愈高,下者愈下,貧者愈貧,富者愈富,乃人道之不平等不均衡也。欲本天道以立人道,率人道以法天道;均有無而一小大,平高下而齊多少,以己之有餘,而奉天下之不足,使人人能自足於心,自足於性,自足於道,自足於有無,而自足於天命,則唯有道者能之。夫以有餘奉天下者,固不在財富也,固不在物質也;予人以財,固遠不若予人以法,予人以德,予人以道也。以道德救人者,唯有法天道之無為自然,而使其自為自化自然自成!蓋道不遠人,道在自心,自求即得也。故老子最後繼曰:「是以聖人為而不恃,功成而不居,其不欲見賢耶?」聖人無我,神人無名。故不欲見知於人,有名於世也!立德而不以德為德,功成而不以功為功,為道而不以道為道,大化行於天下萬世,而不以化為化。有天下而若無天下,又有何見賢之是務哉?為而自恃之是務哉?凡一切有我,且有我心,則自小人矣!小人者,自限於天地之內,自囿於功利主義之中,自拘於人我思想之域,而不能超然卓立,而與宇宙精神合流也。
老子本章,在以「損益」為神用;既曰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,又曰人道則損不足以奉有餘。由是觀之,人道之去天道遠矣!此一損益原理,實出之於《易》。《易·損·彖》曰:「損,損下益上,其道上行。」上行則必損,損其所當損,而不損其所不當損,則善為損者也,故必「損益盈虛,與時偕行」。凡損下以益上者,損必及其身;故居於泰卦而損下益上,變之而為損也。《易·益·彖》曰:「益,損上益下,民說無疆。自上下下,其道大光。」又曰:「益動而巽,日進無疆。天施地生,其益無方。凡益之道,與時偕行。」故居否卦而損上益下,而變之為益也。老子體之,而以天道人道分為之訓,尤足見其慈悲心切也。夫君人者之大道,在損己以利人,損上以益下,損我以利天下,損一時以益千秋萬世,此不易之道也。
陸希聲解本章有曰:「《易》曰:立天之道,曰陰與陽。陽主升,陰主降,陽升極天則降,陰降極地則升;此則抑高舉下,蓋張弓之象也。
天道盈虛,一章七閏,損日之有餘,補月之不足。人道則不然,損其不足之民,而奉有餘之君。孰能法天之道,以為人道;損己之有餘,以奉天下之不足。其唯有道者乎?在《易》損下益上曰損,損上益下曰益,以下為本也。是以聖人能為之而不恃其事,能成功而不居其所,以其不欲見賢於人。故天下謂之似不肖,皆損有餘奉不足之旨也。」其言得之。夫能犧牲一己以為千秋萬世計者,其唯聖人乎!損上以益下,損己以益人,則自可如老子所云「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」也。無我,而我自在其中矣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旨在舉天道之平等均衡和諧,以為天下法。夫天下之所以不治,與其所以爭、所以亂者,在不平等也,不均衡也,不和諧也。為治之道,在使不平等為平等,不均衡為均衡,不和諧為和諧;此要為社會國家之序,亦為宇宙天地維持運行不息之序也。故呂吉甫解本章有曰:「天之道,無為而已矣。無為則無私,無私則均。猶之張弓也,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,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補之,遵於均而已矣。失天之道,非故以抑高而舉下也;無為任物之自然,則高者為有餘,不得不抑而損;下者不足,不得不舉而益。滿招損,謙受益,時乃天道是也。人之道,不能無為;不能無為,則不能無私;不能無私,則至於損不足以奉有餘,不足異也。夫唯有道者,知未始有物,而有為之與功名,皆我所餘,而天下之所不足而爭之;故損之以奉天下而不有此。故曰:孰能損有餘以奉天下?唯有道者。聖人則有道者也,是以為而不恃,功成不居。其不欲見賢者,無他,凡以法天之道而已矣。」
而李息齋解本章亦曰:「。裒多以益寡者,天之道也。裒寡而益多者,人之道也。唯聖人能以己有餘,而奉人不足。故其能及萬物而不恃其能,功蓋天下而不居其功,利澤施於天下,而不欲見其賢。唯有道者,而後能如此。」凡上所舉,要皆為善解者也。故特選錄此二節,以為參證章旨之一助焉耳!
第七十八章
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堅強者,莫之能勝。(1)其無以易之。柔之勝剛,弱之勝強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(2)故聖人云: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;受國之不祥,是謂天下王。(3)正言若反。(4)
【註釋】
(1)「莫柔弱於水」,此據王弼本。范應元本作「莫不柔弱」。強本作「柔弱莫過於水」。堅,范應元本作「剛」。勝,范應元本、敦煌辛本、焦竑本均作「先」。強,多本作「疆」。叟案:四十三章強本成疏云:「故下文云:『天下柔弱莫過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。』」係引此文。可知成本同碑本。今仍依通行本,未據改。
(2)弱、柔二句,景龍碑本作:「故弱勝強,柔勝剛。」敦煌庚本作:「弱勝強,柔勝剛。」御注本作:「故柔勝剛,弱勝強。」傅奕、范應元本作:「柔之勝剛,弱之勝強。」《淮南·道應訓》引《老子》曰:「柔之勝剛也,弱之勝強也,天下莫不知,而莫之能行。」劉師培以為「當為古本」。此言水之道,柔弱可勝剛強,天下莫不知,然競莫能行也。須知:知道易而行道難,行道易而證道難,證道易而與道合一難也。
(3)此句遂州龍興本無之。強本成疏引經文云:「是以聖人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王。」言能受國之不祥,是謂天下王。《傳》曰:「山澤納污,國君含垢。」以明「萬方有罪,在予一人」之意也。
(4)此句河上註:「此乃正直之言,世人不知以為反言。」范應元注云:「夫謙下柔弱,本是法道,而人以為垢污之行;孤寡不轂,本以喻一喻虛,而人以為不祥之稱,故正言似與俗反也。」蘇東坡曰:「正言合道而反俗,俗以受垢為辱,受不祥為殃,故也。」
總闡正言若反之天道第一
老子法「歸藏易」首坤,坤以陰柔為德;孔子法《周易》首乾,而乾以陽剛為德也。乾象天,陽之性也;坤象地,陰之性也;順也,柔也。《坤.文言》曰:「坤至柔而動也剛,至靜而德方。後得主(利)而有常(程傳曰:主下當有利字),含萬物而化光。坤道其順乎?承天而時行。」順其來而與之俱來,順其往而與之俱往。順而應之,應而乘之,乘而制之,制而成之,此其所長也。夫陽先而陰後,陽剛而陰柔;故老子道貴後而不貴先,貴柔而不貴剛;以後能制先,柔能勝剛也。陽動而陰靜,陽強而陰弱;故老子道主靜而不主動,主弱而不主強;以靜能制動,弱能勝強也。夫陰之與陽,萬物之所同具,合之則為太極,分之則為陰陽;二者相對而生,亦相對而動;相對為正反,亦相對為終始。互為倚伏,互為根因;如環之無端,而莫可紀極也。故老子重「知其雄而守其雌,知其白而守其(黑辱)」重「知其陽而守其陰,知其上而守其下;知其剛而守其柔,知其強而守其弱;知其進而守其退,知其先而守其後;知其利而守其害,知其福而守其禍」。以自取其眾人之所棄,而自處於眾人之所惡;正所謂「與世反矣」者也。第八章曰:「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;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」是以聖人不爭眾人之所利,而樂居眾人之所惡,此之謂也。
老子言「柔弱勝剛強」之道,首見於第八章,於四十三章更直指曰: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,無有入無間,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。」於七十六章曰:「堅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」蓋「反者道之動,弱者道之用」。以天下之至無,勝天下之至有;以天下之至靜,勝天下之至動;以天下之至弱,勝天下之至強;以天下之至柔,勝天下之至剛;以無有入無間,則無間不入;皆道之用也。道之大用,莫若於柔弱,莫若於虛無!故老子《道德經》中,無不屢言之也。深恐人之不之信行,故於本章又開示於世人曰:「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,以其無以易之也。故柔之勝剛,弱之勝強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」其無以易之者,以其為天地萬物之性,亦天地萬物之道也;道不可易,性亦不可易。故人宜守柔弱以勝剛強。御注曰:「易以井喻性,言其不改。老氏謂水幾於道,以其無以易之也。有以易之,則徇人而失己,烏能勝物?唯無以易之,故萬變而常一,物無得而勝之者。」物無得勝之者,是無敵於天下也。水無所行而不入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;隨方就圓,因物為性;以其善「因」,故幾於道。王安石解此則曰:「天下之物,能小而不能大,能方而不能圓。水則不然,因地而為,小大隨器,而為方圓,不失其常,故曰無以易。」無以易者,不但因物為性無以易,即其以柔弱勝剛強之「性」與「能」,及其攻堅強之力,亦無以易也。
老子深嘆柔之勝剛,弱之勝強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!推而言之,則反之勝正,陰之勝陽,後之勝先,靜之勝動;無形之勝有形,無用之勝有用;天下莫能知者,自莫能行也。是以最後引古聖人之言曰:「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;受國之不祥,是謂天下王。」而結之以無上聖教曰「正言若反」!於此亦可以曰:「正道若反,順道若逆。」以天道如圜,圓行無端,無始無終,莫可紀極也。故君人者,宜為天下谿,為天下谷;處天下之所惡,居天下之所棄;取人之所不取,欲人之所不欲;故天下莫與之爭,亦莫能與之爭也。以其與世反矣,與俗反矣!反其所反,則適得其正;逆其所逆,則適得其順;此天道也,亦為本章之神髓所在!余皆為舉事以喻道明道,而不可執滯不化也。司馬光解此謂:「含垢納污,乃能成其大。」路溫舒謂:「山藪藏疾,川澤納污,瑾瑜匿惡,國君含垢。」此乃執滯於文言,解其所解之小焉者也,而未深入於道也。深入於道者,則舉一可以通萬,無所應而不宜也。
最後,舉呂吉甫解本章之文,以推闡余上言之所未盡。呂曰:「天下之物,唯水為能因物之曲直方圓而從之,則是柔弱莫過於水者也,而流大物,轉大石,穿突陵谷,浮載天地,唯水為能,則是攻堅強者無以先之也。所以然者,以其雖曲折萬變,而終不失其所以為水,是其無以易之也。夫水之為柔弱,而柔弱之勝剛強,天下莫不知,而老子數數稱之,何也?以天下雖莫不知,而莫能行也。夫聰明睿知,足以有臨矣,則其患者豈在於材力之不足也;顧未能損有餘以奉天下。持之以柔弱,而常為名屍、智主、事任、謀府之所累耳。故老子論道德之將終,而數數及此。又引聖人言以信之。曰: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,受國之不祥,是謂天下王;明所以服天下者在此,而不在彼也。夫三代之王必先其令聞,而曰受國之垢與不祥,而為社稷主、為天下王,何也?蓋必先其令聞,非過名之言也,不及名之言也。受國之垢與不祥,則過名之言也,名不足以言之也。不及名之言應事,應事言之變也。過名之言體道,體道言之正也。正言而曰受國之垢與不祥,故曰正言若反。湯武之言曰:萬方有罪,在予一人。此知以國之垢與不祥,而受之者也。」此要亦為天道與君學之一大原理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旨在教人法天道而行,守柔弱以勝堅強,而不可逞剛強以勝柔弱;處天下之所惡,而不爭天下之所利。初視之似反,而實正也。老子常教人自處反地,以無爭於天下,要亦為「曲全」之道之秘旨所在也。茲特舉嚴遵解本章之文,以為補參焉。
君平曰:「道德所包,天地所載,陰陽所化,日月所照,物類並興,紛繆雜亂;盛衰存亡,與時變化,積堅者敗,體柔者勝;萬物之理,自然之稱也。是故水所以能觸石貫金,崩山潰堤,周流消息,淪於無貲,廣大無窮,修遠無涯,明不可蔽,強不可加,濁而能清,少能復多,危能復寧,疾能復遲;與時變化,死而復生,浸濡萬物,養育群形;布施而不費,贍物而不衰,注四海而不有功,配天地而無以為優;游於毫釐之內,翱翔九野之外,澤及蒼天之上,盤積黃壤之下;弱扶天地,柔沉毛羽,積微少,以成江海;上下無常,終而復始,進退屈伸,進於道者也。以其形體柔弱,動靜待時,不設首向,和淖滑潤也。故百工之治,殊事異方,漚爛金石,破堅折剛,平微正妙,解緩群形,和調五味,蕩滌臭腥,攻堅陷大,非水不行。
「何謂受國之垢?曰食民所吐,服民所丑,居民所棄,樂民所苦;務在順民,不遑適己;故民托之如父,愛之如母,願為臣妾,與之俱死。是以處寒墼之地,砂石之壤,僻迥之國,阨狹之野,因辱為榮,存其宗祖;變禍為福,長為民主。何謂受國不祥?曰忍民所丑,受民所惡,當民大禍,不以為德;計在喪國,不失天心;慮在殺身,不失民福。天地與之俯仰,人物與之反側,隨之東西,附之南北;所加者亡,所圖者服,天下蕩蕩,並為一域;向風仰化,靡不蒙澤,故能矯邪振亂,無所不克。變化道德经圣解(九十二)----萧天石敗,以為惇樸,功德至大,名勢窮極。」
陳景元曰:「夫水之滅火,陰之制陽;舌柔齒剛,舌存齒亡;此天下莫不知,而世俗之所共聞也。而乃各師其心,莫能行其柔弱之道者,此老氏所以重嘆息,故引聖人之言也。聖人言者,三墳之遺文也,或老氏之謙也。言人君能含受垢穢,引萬方之罪在予一人,予一人有罪,無以汝萬方!則民仰德美而不離散,可以常奉社稷而為主矣。又人君能謙虛用柔,稱孤寡不谷,則四海歸仁,六宅合心,是謂天下王矣。《傳》曰:山澤納污,國君含垢,蓋近之矣。夫能行柔弱則為王為主,尚剛強則招咎招禍,聖人受垢受惡,則永保元吉。世俗樂美樂榮,則終致災凶;正言俗意如此,旨反明矣。」
李宏甫注曰:「以堅強攻堅強,雖能勝之,終必缺陷。故攻堅強者,莫勝於柔弱。柔弱者,不期勝而自勝也。故又戒之曰:其無以輕易柔弱為也。畢竟柔弱能勝剛強,而剛強者不與焉。夫山藪藏疾,至柔也;川澤納污,至弱也;苟為社稷之主,而不能受多方之垢;為天下之王,而必欲國家之無妖孽,四海之無凶人,可得耶?雖欲翦除而撲滅之,只自勞耳。此蓋若反於正言,其實天下之正言也,不可不察也。」
第七十九章
和大怨,必有餘怨,安可以為善?(1)是以聖人執左契,而不責於人。(2)有德司契,無德司徹。(3)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(4)
【註釋】
(1)此句《文子.微明篇》引作「和大怨,必有餘怨,奈何其為不善也」。叟案:為人處世,小善不為,則大善不立;小怨不去,則大怨必生。待大怨已生而欲修善以和立,則怨終不已,而有餘怨,此安可以為善乎?此在教人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之微旨也。
(2)景龍碑本無「而」字。契,馬敘倫曰:「契當作@。《論文》曰:『刻木也。』今通用『契』。」叟案:古者「契」亦名券,其性質猶今合同文字。《說文》:「券,契也。』』《史記·張耳陳余列傳》註:「券、契,義同。」並其證。《禮記·曲禮》:「獻粟者執右契。」《史記.田敬仲完世家》:「公常執左券以責於秦韓。」索隱:「券,要也。左,不正也。言我以右執其左而言之。」《正義》:「左券,下。右券,上也。」《易.繫辭》註:「鄭玄曰:『書之於木,刻其側為契;各持其一,後以相誇。」根據上說,可知刻木為契,剖為左右,以便分執,至日後再相合為信。《孟嘗君列傳》所謂「皆持取錢之券書合之」是也。王注云:「左契,防怨之所由生也。」此蓋古之契法如此。故此句乃言:聖人執人所交左契,而不索其報也。如此,怨且無由生,復何和之有乎?
(3)《廣雅·釋詁三》:「司,主也。」《釋詁二》:「徹,稅也。」《論語·顏淵篇》:「蓋徹乎?」鄭注云:「周法,什一而稅謂之征。」《孟子.滕文公篇》:「夏後氏五十而貢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畝而徹,其實皆什一也。」是「徹」乃周之稅法。此言:有德之君司察契信而已,無德之君背其契信司人所失。
(4)善人,指上文有德之人。河上注云:「天道無有親疏,唯與善人,則與司契者也。」叟按: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」,乃萬古不朽名言,切不可河漢視之也。
總闡天道常與善人第一
恩怨兩忘,聖人之所以存心也;善惡雙泯,聖人之所以復性也。天地靜觀皆自化,心無一物性始空。齊萬物於一宇以養神,同萬行於一度以養德。與天地相合神乃通,與宇宙同流道乃大。死生先後,如環之無端;恩怨是非,如影之無跡;莫知其所自起,莫知所自終;反覆生滅,形有形無,莫知端倪。萬德萬行,萬品萬物,莫究其所以然,莫窮其所以不然,此造物者之大玄微也。
唯人生天地間,常受一大自然原理所支配,亦即造化原理所孕育,雖歷萬千劫而不變不移!此不變不移之定律,應用之於家國社會人事,即為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」。釋道三家聖人,常以教人之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之一大聖教,亦即由此一定律而來。人心之善,人性之善,莫不根於此「天道之善」而來也!此為基本。本立而道生,本立而合於道。《易·傳》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,百姓日用而不知。」此性之所以善,所以為善,與所以為道也。
故蘇子由解此有曰:「夫怨生於妄,而妄出於性。知性者不見諸妄,而又何怨乎?今不知除其本,而欲和其末,故外雖和而內未忘也。契之有左右,所以為信而息爭也。聖人與人均有是性,人方以妄為常,馳騖於爭奪之場,而不知性之未始少妄也。是以聖人以其性示人,使知除妄以復性;待其妄盡而性復,未有不廓然自得,如右契之合左,不待責之而自服也。然則雖有大怨懟,將渙然冰解,知其本非有矣。而安用和之?彼無復者,乃欲人人而通之,則亦勞而無功矣。徹,通也。天道無私,唯善人則與之,契之無私也。」其言得之,可為解讀之一助。
其次,唐玄宗於本章,亦有獨得於心,而具其卓爾特識者在焉。其言有曰:「與身為怨懟之大者,情慾也。言人君欲以言教調和百姓,使無情慾,故曰和大怨。立教化,人不能無跡,斯跡之弊,還與為怨,故曰必有餘怨。既有餘怨,則不可以為善。左契者,心也。心為陽藏,與前境契合,故謂之左契耳。聖人知立教則必有跡,有跡即是余怨,故執持此心,使令清靜。下人化之則無情慾,不煩誅責,自契無為。有德之君主,司心契則人自化;無德之主,則將立法以通於人;為法之弊,故未為善。司契則清靜,立法則凋殘,皇天無親,唯德是輔。故人君者,常思淳化於無為,不可立法而生事。」清靜方能復性,無為方能有大為。司心契則人人自化,尤為無上心印之言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旨在教人,依乎天理,而行乎天道;復其天性,而存其天心。取人為善,與人為善;以善救人,以善救世,而使天下共相與忘於怨,而樂於無為;相與無心待物,而樂於與人。與人以利,與人以物,與人以德,與人以道,皆所以與人,以美利利天下也。此所以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」也。
呂吉甫注曰:「復讎者,不折鏌干。雖有忮心,不怨飄瓦。是以天下平均,不由此道,則怨之所生也。而人欲和之,不可勝解矣,故曰和大怨者,必有餘怨。不善者吾亦善之,乃所以為德善。和大怨,而不免於有餘怨,安可以為善哉?是以聖人執左契,而不責於人,是乃使復讎者,不折鏌干;雖有忮心,不怨飄瓦;而天下平均之道也。蓋古之獻車馬執右契;右契所以取,左契所以與;則左契者常以與人,而不為物主者也,聖人為而不恃,功成不居,每以有餘奉天下。至於殺人,則有司殺者殺,而未嘗屍之。則是執左契以與人,而不為物主,此其所以無怨,而不責於人之道也。夫豈以和之為悅乎?故有德司契,則不責於人而已;無德司徹,以通物為事者也。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無親而唯善人之與,是亦以執左契而不責於人之道也。」聖人之道,責己而不責人,自求而不求人,與心為符,而不與物為符;與神為契,而不與世為契!以其能忘己忘人忘物,復相忘於恩怨敵我,而共入於天道也。
林希逸解曰:「嗯怨兩忘,方知至道,人有大怨於我,而必欲與之和;雖無執怨之心,猶知怨之為怨,則此心亦未化矣。雖曰能與之和,此心未化,則余怨尚在,安得謂之善道?此誠至理之言,亦借喻也。」
又曰:「此契在我,則其物必可索,聖人雖執此契,而不以索於人,忘而化也。此亦借喻之語。有德者,則司主此契而無求索之心;無德者,則以明白為主,猶今人言必與之計分曉也。有德司契者,善人也,天雖無私親,而此等有德之人,天必佑之,故曰常與善人。」以其能於解中,拈出一「忘」字,復拈出一「化」字,深堪玩味,讀者切宜從中悟入。
吳幼清解此有曰:「執左契不責於人,無心待物也。契者,刻木為券,中分之,各執其一,而合之以表信。取財物於人曰責,契有左右,左契在主財物者之所,右契以付來取財物之人。王元澤曰:《史記》云:操右契以責事。《禮記》云:獻田宅者操右契。則知左契為受責者之所執。乃謂執左契者,己不責於人,待人來責於己,有持右契來合者,即與之,無心計較其人之善否。和怨者,有心於為善人也,不若無心待物,如執左契而不責於人,靜中觀物而任其自然也。有德無心待物,無德有心待物。徹,通也。古者助法,周改助為徹法,恐八傢俬田所收之不均,故八傢俬田,亦令通力合作,而均收之。八家所得均平,而無多寡之異。司左契者,任人來取,無心計較其人,故曰有德。司徹法者,患其不均,有心計較,故曰無德。和怨者,恐善人受害,有心為之;亦如司徹者,心於為力弱之家,恐其所得者寡矣。」
幼清於此中拈提出「有德者無心待物,無德者有心待物」一大要旨,而教人不但宜無心待物,尤宜無計較心。故余常謂:夫人之大病,在其不能無利害心,無得失心,無恩怨心,無憂樂心,無計較心,無比量心,無毀譽心,無人我心!我無一切心,則自無一切求,我無求於天地,而天地自備於吾心!則自即心即道,即道即心矣!
第八十章
小國寡民,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。(1)使民重死而不遠徙,雖有舟輿,無所乘之;(2)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;(3)使人復結繩而用之。(4)甘其食、美其服、安其居、樂其俗。(5)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(6)
【註釋】
(1)民,景龍碑本作「人」。什伯,敦煌庚本作「阡陌」。俞樾曰:「按『什伯之器』乃兵器也。《後漢書.宣秉傳》注曰:『軍法,五人為伍,二五為什,則共其器物。』……其兼言『伯』者,古軍法以百人為伯。《周書·武順篇》:『五五二十五日元卒,四卒成衛曰伯。』是其證也。什伯皆士卒部曲之名。《禮記·祭義篇》曰:『軍旅什伍。』彼言『什伍』,此言『什伯』,所稱有大小,而無異義。徐鍇《說文系傳》於《人部》「伯」下引《老子》曰『有什伯之器,每什伯共用器謂兵革之屬』,得其解矣。『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遠徙』,兩句一意。下文云:『雖有舟輿,無所乘之;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。』『舟輿』句承『重死不遠徙,而言,『甲兵』句承『什伯之器不用』而言,文義甚明。」叟案:俞言是。《文子.符言篇》:「天下雖大,好用兵者亡;國家雖安,好戰者危。故小國寡民,雖有什伯之器而勿用。」是文子明以「什伯之器」為兵器,可為證也。《道藏》王本「伯」作「佰」,今從通行本作「伯」。
(2)馬敘倫謂:「『雖有舟輿』四句,古注文誤入經文者。」
(3)河上注云:「無怨惡於天下。」范應元解:「動甲兵者莫非仇讎,既不致仇讎,則雖有而不陳也。」
(4)此言事簡民淳,書契無用,故結繩可復。
(5)傅、範本此句上有「至治之極民各」六字。居,傅、範本作「俗」。河上注云:「甘其蔬食不漁食百姓也,美其惡衣不責五色,安其茅茨不好文飾之屋。」
(6)此數句《莊子·胠篋篇》作:「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俗,安其居,鄰國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。」《史記·貨殖傳》作:「至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,至老死不相往來。」《文選·魏都賦》注作:「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俗,安其居,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人至老死不相與往來。」本章乃老子自言其理想國之治績也。
總闡聖人理想治道之微傳第一
世人多以「小國寡民」為老子「理想國」之政治主張,以返於太古「小國寡民」之治。實則非也!其誤在泥文解字,執字滯義,如膠柱鼓瑟,永不得通其義而得其旨矣。夫小國寡民者,一在「均小大,等眾寡」之義。一在識分合之理,而變眾寡之數,易小大之形,而翻強弱之勢;則自能治大國如治小國,治萬民如治一人矣。得其道,治天下有如反掌折枝之易;不得其道,即數口之家,什伯人之鄉,亦難以為治也。老子於六十章云:「治大國,若烹小鮮。」此乃治大如治小,治眾如治寡之微傳也。老子於六十三章云:「大小多少,報怨以德。」千古來鮮有能徹通其聖義者!夫大其所小則小者大矣,小其所大則大者小矣;多其所少則少者多矣,少其所多則多者少矣。此所以匹夫而能小天下、輕王侯而賤爵祿者,以另有其自足自貴自尊者在也。至若報怨以德,所以止怨也;視仇如己·所以化敵也。能視泰山如毫芒,復能視天下如一人;玄同萬不同而一之,齊萬不齊而均之,則幾道矣!何差別之有?何分相之有?一合相不可見,能悟一合相者,其唯聖人乎!
葉夢得曰:「國之不能治,以大視之也;民之不能安,以眾視之也。夫孰知有以大為小,以多為少之道乎?是故國大而以大治之,民眾而以眾為之,則有終身不能勝者。聖人之道無他,亦曰小國寡民而已。普天之下不為不廣,率土之濱不為不多,而吾未嘗知其廣且多也。」是故治萬國如治一國,使三軍如使一人;要在能知分合之術而已矣。故老子之「小國寡民」,乃言治道治術,非老子之以「小國寡民」為其理想國也!否則不但不適用於今日,且亦不能適用於當時矣。
老子於小國寡民下繼曰:「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遠徙,雖有舟輿無所乘之;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;使人復結繩而用之。」此在言使人能自足於內,自安其性命之情,自樂於淳樸之風,自重其死生之真。故雖有一切外物,而無所用之;什伯之器無所用之,舟輿無所用之,甲兵無所用之。雖有天下,亦無所用之,又何患不均?何患不足?自有其有,而不貪人之有;自足其足,而不貪人之足,又有何欲?又有何爭?
「使人復結繩而用之」者,喻言也,非真欲使天下返於太古之世,結繩而以為治,而在使人毋外殉於物、喪於欲,而內喪其醇樸之性真也。安內而和中,離形去知,離物去欲,寂然無為,同於大通,自得全真,而不失其性矣。夫外殉於物,內殉於知,皆所以失性也。故莊子曰:「人含其明,則天下不鑠矣;人含其聰,則天下不累矣;人含其知,則天下不惑矣;人含其德,則天下不僻矣。」此皆能自固其內、自藏其心,而不失其性者也。
老子本章最後結之以理想治道之條目曰:「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樂其俗。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」莊子於《胠篋篇》引此結謂:「若此之時,則至治矣。」蓋人皆能自足其足,自安其安,自適其適,自樂其樂;不待外求,亦無所與爭矣!無求無爭,則亦自無盜賊侵奪之事矣。至此之時,雖予之不取,賞之不欲,授之以天下而不為!乃有道者,自貴其貴,自尊其尊,而其心量與性分中,另有「內在天地」在也。
或以老子生於衰周,其為此章旨在以質救文之弊,而挽頹世之厄。如蘇子由即云:「老子生於衰周,文勝俗弊,將以無為救之。故於書之終,言其所志,願得小國寡民以試焉,而不可得耳!民各安其分,則小有材者不求用於世;什伯人之器,則材堪什夫伯夫之長者也。事少民朴,雖結繩足矣。內足而外無所慕,故以其所有為美,以其所處為樂,而不復求也。民物繁伙而不相求,則彼此皆足故也。」唯此非其的解也,失在執字為解,泥文失義。人人能自足於內,自安其生,則一切皆無所用之矣。
次如呂吉甫曰:「三代以來,至於周衰,其文弊甚矣,民失其性命之情。故老子之言,救之以質,以反太古之治。小國寡民,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遠徙,雖有舟輿無所乘之,雖有甲兵無所陳之,此救之以質,而反乎太古之道也。莊周稱至德之世曰:『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栗陸氏、驪畜氏、軒轅氏、赫胥氏、尊盧氏、祝融氏、伏羲氏、神農氏,當是時也,民結繩而用之。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俗,安其居,鄰國相望,雞犬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。』則若此者,非特老子之言而已,古周有是道也。然《詩》、《書》之所言,則止於堯舜三代,而老子欲反太古之治何哉?曰:夫道與世之交相喪久矣,非大道,不足使人反性命之情。言道而不及其世,不足以知大道之已試,此其所以必反太古之治也。然則世去太古也久矣,遂可以盡復乎?曰:未可也。然則其言之何也?曰:禮至於兼三王,樂至於備六代,其文極矣。然而禮不以玄水太羹,而措之醴酒和羹之下;樂不以嘒管清聲,加之朱弦疏越之上者;使人知禮樂之意,所不得已者如彼,而所欲反本復始如此也。方斯時也,孔子方求文武周公之墜緒而賡之。老子論其道與世如此,其意猶是而已矣。譬之月建已而火始王,而金氣已生於其間矣;此五材所以相繼而不絕也。故聞古之治,雖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有舟輿而不乘,有甲兵而不陳,則舉大事用大眾,非得已也。聞其民結繩而用之,鄰國相望,雞犬相聞,至老死而不相往來,則煩文縟令,督稽趣留,而足跡接乎諸侯之境,車軌結乎千里之外,非得已也。則不已者,常在於此;而所欲復者,常在於彼也。則其肯煩事為以深治人之過乎?然則欲天下不安、平、泰,不可得也。即歿而不言,猶屏玄水,徹疏越,其孰知禮之能儉,而樂之節樂,為反本復始之意乎?夫聖人之言,豈小補哉?」
夫老子非復古者也,其復古非復古之制,而在舉此以為喻,教人「返朴還醇」、「全真合道」,以復太古時人之性真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旨要,宜不離全書經義,文雖以「小國寡民」冠於篇首,而其實義,則仍在教人宜抱道而行,以自足於性,而不外求。終身在道,內外兩忘,則於天地萬物,皆無所用矣。少思寡慾,自不輕用其生;自樂其道,自無爭於世,故甲兵無用,名利無用,富貴無用;返朴還醇,以全其太古無識無知之性天,則自與道全真矣。
陳景元解此有曰:「國小能自守,民寡能自足,可以返乎太古矣。今將使人忘情去欲,歸於淳古。夫君上無慾而民自朴,嗜好不生,民乃知足;雖蔬食蔾羹之糲,而飽滿淡味為甘;葛衣粗裘之粗,而溫涼無文為美;茅茨蓬畢之陋,而風雨不侵為安;南炎北沍之苦,而水土任適為樂。鄰國相望,猶今郡縣之相接也;雞犬之音相聞,謂民豐而境近也。民至老死,言無戰敵而壽終也;不相往來,猶魚相忘於江湖,人相忘於道術也。此可以同赫胥尊盧之風矣!」要亦在言宜以道為本也。
劉驥亦謂:「本在上,末在下,要在主,詳在臣。天下雖大,其本甚小,故言小國。百姓雖多,其要甚寡,故言寡民。淡然自守不相往來,故雖有舟輿,無所乘之;恬然自足,不有紛爭,故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。彼民各有常性,耕而食,織而衣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;其行填填,其視顛顛,可以同於上古至德之世。故使民復結繩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,鄰國相望,雞犬之音相聞,使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古之人有連牆二十年,而不相謁請者,蓋指此也。」各自足其足,則自各安其安,而亦自樂其樂,而無用於與世相往還矣。蓋物在於外,而道在於內,名在於外,而德在於內;此皆無所求於天地,而能自求自足者也。
元澤注本章有曰:「小國寡民,則民淳厚;蓋國大民眾,則利害相摩,巧偽日生;觀都邑與聚落之民,質詐殊俗,則其驗也。無道之世,民貧土瘠,而利慾勝乎好生;末盛本衰,而貪求在乎外慕;故觸刑犯險,如履平地,而車轍足跡,交乎四方矣。樂生遂性,則重死安土,無求則不遠徙;此盡性之治,民亦盡其性者也!竊嘗考《論語》與《孟子》之終篇,皆稱堯舜禹湯聖人之事業,蓋以為舉是書而加之政,則其效可以如此也。老子大聖人也,而所遇之變,適當反本盡性之時,故獨明道德之意,以收斂事物之散,而一之於朴。減舉其書以加之政,則化民成俗,此篇其效也,故經之義終焉。」其言是也!
第八十一章
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(1)善者不辯,辯者不善。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(2)聖人不積,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。(3)天之道,利而不害,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。(4)
【註釋】
(1)此二句俞樾曰:「當作『信者不美,美者不信』,與下文『善者不辯,辯者不善;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』,文法一律。河上公於「信者不美」注云:『信者如其實,不美者朴且質也。』是可證古本作『信者不美』,無『言』字也。」叟案:顧本河注「信言者,實言也……美言者,滋美之華辭」。是河同王本,俞所據本乃誤。六十二章「美言可以市」,可證老子自作「美言」、「信言」。
(2)此二「者」字,傅、範本皆作「言」。敦煌、遂州二本,此二句在下二句「知者不博」之下。《莊子.齊物篇》有「大辯不言」句,《知北遊》有「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」,句意同此。
(3)既以為人,御注作「與人」。聖人不積,傅本作「無積」。范本作「無積」。《戰國策·魏策一》引《老子》曰:「聖人無積,盡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。」與從王弼、河上本。
(4)為,《廣雅·釋詁三》:「為,施也。」王弼注云:「順天之利不相傷也。」河上注云:「聖人法天所施為,化成事就,不與下爭功名。故能全其聖功也。」蘇軾注云:「勢可以利人,則可以害人矣。力足以為之,能足以爭之矣。能利害而未嘗害,能為能爭而未嘗爭,此聖人與天為徒,所以大過人而為萬物宗者也。」
總闡天道與聖道原理第一
老子《道德經》一書,無不在「本天道以率人道,彰聖道以法天道」,迄乎「天人合一」,則自「即天道即人道,即人道即天道」,而人天不二,道德無分,法亦無歧,名亦不立,豈尚有言哉?豈尚可言哉?故《道德經》首章開題即曰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」此即已掃盡一切道法名言矣。故余早歲曾有句云:「《道德》五千言,文山一句亡。能通無字教,即是性中王。」設老子西隱,關尹子不強其著書,即一字亦不留,蓋留與不留等耳。就老子言,留五千字是老子名言,一字不留,老子仍是老子!其所以強為之著書者,乃為後世人開聞道入聖之方便法門耳。余嘗謂:「此生有文能萬世,即無一字亦千秋。」即此意也。夫「言者不知,知者不言」,以道只可以心契,而不可以言傳也!一落言詮,即乖聖諦。故讀《道德經》,切不可死於老子句下。故佛教世人謂:「千日學慧,不如一日學道。」然學佛學道之最上乘心法,首宜「去佛知見,斷佛知見;去聖知見,斷聖知見;去道知見,斷道知見」。以至心中無一物,心中無一事,大死一番,方有少分相應!正余所常謂「無中自有無中趣,絕後方知死味佳」也。至此,自悟鳶飛魚躍,無非天道;花開花落,儘是性機。而瞭然大徹於「放眼聖人皆死漢,道德五千總迷人」矣。未能有悟及斯,即貴為帝王,富有天下,亦凡夫俗子耳!
是以老子於《道德經》最後又開示世人曰:「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辯,辯者不善。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」乃相應首章之道,而遙為申言者也。此三句六對,演之為萬千對,亦復如是。蓋道一而已矣,無不相對而生,相對而動,亦相對而反,相反而成者也。繼復言聖人之道曰:「聖人不積。既以為人已癒有,既已與人己愈多。」此天道也,而聖人不積,尤為神髓。天地之於萬物,不積不藏,不私不有;正所謂:分而不積,散而不藏;為而不恃,生而不有;長而不宰,公而不私者也。最後又反覆叮嚀囑咐曰:「天之道,利而不害。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。」利人而不害人,利物而不害物,利世而不害世,利天下而不害天下。至若聖人為而不爭,亦即體天行道也。為人而不與人爭,為物而不與物爭,為世而不與世爭,為天下而不與天下爭。能為此者,唯無我者能之!此即老子所謂「夫唯不爭,故無尤」與「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」也。故孔子於《乾·文言》曰:「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!」旨哉其言也。
蘇子由解本章旨要,亦殊有所得,簡要而可用為補本篇之結語。其言曰:「信則為實而已,故不必美;美則為觀而已,故不必信。以善為主,則不求辯;以辯為主,則未必善。有一以貫之,則無所用博;博學而日益者,未必知道也。聖人抱一而已,他無所積也。然施其所能以為人,推其所有以與人;人有盡,而一無盡,然後知一之為貴也。勢可以利人,則可以害人矣;力足以為之,則足以爭之矣。能利能害,而未嘗害;能為能爭,而未嘗爭;此天與聖人大過人,而為萬物宗者也。凡此皆老子之所以為書,與其所以為道之大略也。故於終篇復言之。」子由於此僅言「於終篇復言之」,而未及首尾相呼應,而全書八十一章,亦無不相貫通;聖人之道與天道,要亦一而已矣。故《道經》曰:「得其一,萬事畢。」迄乎一亦不立,而返歸於無;無亦不可見,且不可言,其唯反求之於心乎?反求之於天乎?
參證章旨第二
大道無物,故不可以物物;大道無名,故不可以名名;大道無言,故不可以言言;大道無知,故不可以知知。是以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;博者不辯,辯者不博;而善為者無為,善爭者無爭;善有者不積,善積者不有。昔莊子於《天道篇》曰:「天道運而無所積,故萬物成;帝道運而無所積,故天下歸;聖道運而無所積,故海內服。」此乃老子「聖人不積」之訓詁也。不積者,在能善施善散,故曰:「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。」此乃聖人法天之道理也。
呂吉甫解此章有曰:「道之為物,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搏之不得;可以默契,不可以情求者也。則信言者信此而已,安事美?善言者,善此而已,安事辯?知言者,知此而已,安事博?由是觀之,則美者不信,辯者不善,博者不知,可知已。何則?雖美與辯與博,而不當於道故也。道之為物,未始有物者也!聖人者與道合體,夫何積之有哉?唯其無積,故萬物與我為一。萬物與我為一,則至富者也。故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。使其有積也,則用之有時而既矣,安能愈有而愈多乎?老子之言也,內觀諸心,外觀諸物,仰觀乎天,俯觀乎地,無有不契;是信也。然而下士聞而笑之,天下以為似不肖,是不美也。言之至近,而指至遠,是善也。然而非以言為悅,是不辯也。其知至於無知,是知也;而其約不離乎吾心,是不博也。而學者以美與辯與博求之,則疏矣。老子之道也,以有積為不足,雖聖智能猶絕而棄之,是無積也。故至無而供萬物之求,則是愈有而愈多也。而學者於是不能刳心焉!則不可得而至也。凡物有所利,則有所不利;有所不利,則不能不害矣。唯天之道無所利,則無所不利;無所不利,則利而不害矣。凡物之有為者,莫不有我,有我故有爭。聖人之道,雖為而無為;無為故無我,無我故不爭;是天之道而已矣。」此解至精,切不可囫圇過去也。
其次,焦弱侯於其《筆乘》有曰:「或曰:老氏之為書,使人得以受而味焉,則近乎美;窮萬物之理而無不至,則近乎辯;察萬事之變而無不賅,則近乎博;然不知其有信而不美,善而不辯,知而不博者存焉。何也?則以五千言所言,皆不積之道耳。不積者,心無所住之謂也。夫積而不積,則言而無言矣;言而無言,故非不為人也,而未嘗分己之有;非不予人也,而未嘗損己之多。斯何惡於辯且博哉?苟非不積之道,而第執其意見以與天下爭,則多言數窮者流,非天道。天之道,利而不害;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!學者於此而不刳心焉。老氏之書,亦思過半矣。故曰:教而無教,何必口於毗耶?言乃忘言,自可了心於柱下。讀者其勉旃哉!」
余讀完老子《道德經》全書,默而會之,融而貫之,神而明之,通而一之,一而冥之;復以有入於無有,以一入於無一,以物入於無物,以我入於無我,以至於無我心!亦自常有夫子之「我欲無言」之神會矣!夫復何言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