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天石 著
第十一章三十輻,共一轂;①當其無,有車之用。②埏埴以為器,當其無,有器之用。③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。④
【註釋】
①三十,敦煌乙丙本、廣明本、室町本作卅,余諸本作三十。輻,又作輹,古字通。轂,《說文解字》:「轂,輻所湊也。」錢坫曰:「言轂外為輻所湊,而中空虛受軸,以利轉為用。」
②畢沅曰:「各本皆以『當其無』斷句。案《考工記》:利轉者,以無有為用也。是以應以『有』字斷句,下並同。」朱晴園從之。楊樹達曰:「無有』為句,『車之用』句不完全,畢說可酌。」叟案:以「無有」為句,豈只不完全而已哉?尤失其義。以「無」斷句,乃老子本義,直闡第一章「無」之大用。乃其「用無律」也。
③埏,馬敘倫曰:「《說文》無埏字,當依王本作『挺』。」羅振玉亦主改「埏」為「挺」。按:埏、挺,義通;揉也,搏也。《說文》曰:「搏以手圜之也。」《考工記》謂:「搏亦作『摶』。」埴,黏土也。全句即摶揉粘土以為陶器也。今依通行本作「埏」。
④故,羅振玉曰:「景龍、敦煌乙丙三本,均無『故』字。」有之以為利,指木、埴、壁等有形之物質,不利此有,則轂、器、室三者均無以成,亦不見其空之為用矣。無之以為用,轂不中空,則無以受軸;器不中空,則無以容物;室不中空,則無以居人。故其所以為用,全在以其中空虛之「無」以為用也。
總闡用無與無用原理第一
老子於此,遙接第一章所揭之「無」,而發揚其「用無教」之原理,舉事以曉世人。「用無教」者,亦即其「用無律」,與其「自然律」、「用虛律」、「循環律」、「用反律」等原理,同為千佔不滅明燈,與萬世不傳妙道。夫「無」為「無盡道」,玄之又玄,自古以來,千聖莫究其始,莫窮其終。故用有不如用無也。
世人但知「有」之為用,而不知「無」之為用;但知有用之用,而不知無用之用;但知用有之用,而不知用無之用;但知用有形之用,而不知用無形之用。此皆下之又下者也。有者,現象;無者,本體。夫現象之已形,有目共睹,故盡人皆得用之。現象未形之本體,眾目不睹,故非聖人不可得而用之。在此不睹不聞未朕未兆之際,方可為之於「無有」,而動之於無形;用之於無朕,而成之於無跡。我為而天下莫知我為,我動而天下莫見我動,我用而天下莫明我用。以聖人能「入無物,出無物,用無物,而又用無用」也。此為「用無律」之上乘法也。
次之則以「無」為用。以無為用,則必以「有」為利。有無互顯,有無互用,故曰:「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。」正蘇子由所謂:「非有則『無』,無以致其用;非無則『有』,無以施其利也。」有之利,藉無之用而顯;無之用,藉有之利而形。雖有無雙舉,而重在無,即重在無之用也。世人見有之利而不明無之用,執於有之利,而不通於無之用,故雙舉之旨,在藉「有」以顯「無」也。此為用在「無」處。老子恐世人之昧於理,故舉事物為喻以明之。文在此而義在彼,切不可執文以為道,而落入執指以為月之病也。故為偈曰:「有用用時用常竭,無用用時用有餘。藏用於心心常動,藏用於天自如如。」
「三十輻,共一轂,當其無,有車之用。」輻與轂,固有使車行之利,設其間無空虛,則輪無由轉,故車之用者,實在其無而非其有也。埏埴以為器之用,鑿戶牖以為室之用,其理亦然。天地之道,妙在「虛中」,太虛無垠,能容無盡藏;涵蘊無盡有,能生無盡化。設其中不虛,則星辰之運,陰陽之妙,四時之行,萬物之生,又烏可得乎?虛則靈,無則化,有則滯,實則死矣。聖人效之,虛其心而用其無,空其心而養其神,冥其心而同其天,故能廣大莫及,高明莫測,而神通自生也。
夫有非本有,有生於無;無非真無,無生萬有。唯世人只見其有形之物,知其可跡之事,而不明「無」之大用;只能辨「形而下」之器,未解「形而上」之道。老子以道體大,無相無色,無形無跡,不可道,不可名,為證驗其道體虛無之存在價值與實用價值,故舉茲三具體之事與三實在之物,以明其「用無教」之最高原理。用無教者,即無用教也。夫有用則為天下用而不足,無用則用天下而有餘!一切「以用為無用,以無用為用」,則自無所用而不宜,無所住而不自在矣。
參證章旨第二天地間萬事萬物,萬象萬理,重在其虛而不重在其實,用在其無而不用在其有。用於無形,則盡人不得而知;用於有形,則天下人莫不見莫不知也。老子於此雖舉三事為例,其主旨則仍在直指人心,宜守虛無為教。虛其心,所以為大也;無其心,所以為用也。虛心之妙,無心之用,參證全在功夫。虛則空靈自在,無則寂然不動。空靈自在,則神智清明,寂然不動,則感應萬千,神通發焉!神化生焉!不神而神,不用而用,無為而為,無化而化,斯為妙道。
心殺境則活,境殺心則死;心殺物則生,物殺心則死。故古真曰:「心死則神活,神活則心死。」此心不大死一番,則其神不長生而長照。「欲求人不死,先修不死神!」即此道也。大凡事與理之入於心而不能出於心,住於心而不能空於心,亦自心光不明,性光不耀,而神光不生也。故曰:「有心常不用,即用亦無心,無心即無用,無用亦無心。」此全是聖人最吃緊之內修功夫。
無心生大用,有物不通神。修道人於此切宜深會,心本無心,以用為心。用止則心自止,用息則心自息。我無種種用,自無種種心。我無種種心,自無種種物,亦無種種境,更無種種欲與種種法矣。物礙心,境礙心,動心起念,亦無不礙心。而不能清明在躬'虛靈自生矣。
此心如能湛然虛寂,窈然靜定,瑩然靈明,廓然無對,行所無事,不與物馳,不因境生,不滯理欲,動靜不失其常,用而不用,不用而用,則自為無用之妙用矣。無之以為用者,即以無為用,以虛為用也。掃其現象(有),而用其真體(無),故可萬用而無窮。於為則用無為,於治則用無治,於欲則用無慾,於知則用無知,擴之而至於萬象萬理,莫不皆然!總是離有起用,務為之於其未形未兆、無象無狀之始之「無」時而為之,方為妙用。故曰「無用而無不用」、「無為而無不為」者,此也。
第十二章
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;①馳騁田獵,令人心發狂;②難得之貨,令人行妨。③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。故去彼取此。④
【註釋】
①爽,奚侗曰:「《廣雅·釋詁》云:『爽,敗也』。《楚辭·招魂》:『厲而不爽兮。』王註:『楚人名羹敗曰爽。』」《洞古經》云:「忘於目,則光溢無極;泯於身,則心識常淵;兩機俱忘,眾妙之門。」耳、目、口為引外入內之門戶,故宜杜之。
②田,《永樂大典》本作「畋」。《說文》段註:「田即畋字。」心發狂,即放蕩而不能收也。凡行皆如是,非僅馳騁田獵,舉此以明欲不可縱,樂不可極也。
③馬其昶曰:「行妨,妨農事也。」如以此解,則義小矣。徇於物慾,則患得患失之心生,而爭奪以起,故妨行也。
④《牟子理惑論》引無「是以」二字。子由曰:「聖人為腹,而眾人為目。目貪而不能受,腹受而未嘗貪故也。彼,物之自外至者也;此,性之凝於內者也。」解極精要。
總闡杜外養中原理第一
老子懼人之日趨於物化欲化,而遠離於道化神話,故於此繼上章教人以入道之下手法門。其辭最易知最易解,而最難行最難徹。要在以「杜外養中,寡慾清心,格物存神,全性葆真」,為其最上乘主旨。夫道生天地,天地生萬物;萬物足以養生,亦可戕生。若外徇於物而內縱於欲,放於其心而亂於其情,娛其形骸而遺其性真,至其極也,則必日汩其人性,日趨於獸化,而下入於孟子所謂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」之境地矣!故必役物而不役於物,應物而不傷於物。若物物生心,則必隨緣逐妄,若物物縱慾,則必勞神傷中,而失其真君,不能淡然獨與神明居矣。若能因物付物,因生死付生死,因天地付天地,而我無與於其間,則我之真我,自可上與造物者同化矣。
近三十年來,余常以學道首宜「超凡脫俗」教人,而其中以「超凡塵脫俗氣,超凡見脫俗解」為入道要門,亦即所謂宜即世間智而超世間智,即凡俗見而超凡俗見也,進之即聖而超聖,即佛而超佛,即聖佛知見而超聖佛知見,亦復能超仙佛聖人行藏。又烏在其不能超人超世,而下墮於物化哉!
「五色令人目盲」一段,在教人杜目、耳、口三根之妄覺,目迷於五色,耳惑於五音,口耽於五味,行極於聲色犬馬之娛,皆足以使人為物轉而不能轉物,為境轉而不能轉境。夫心著於物則死於物,著於境則死於境,故必杜外以養中,格(外)物以存神,養性以全真,息心以入道。此丹家之所以主目、耳、口為外三寶,精、氣、神為內三寶;杜外三寶,自可以養內三寶也。而其修持決法,萬千法門,首在靜定其心,至虛極靜篤境地,則自心如牆壁,寂然不動,一念不生,外不入內,內不緣外。欲何由生?念何由起?此亦即孟子之「不動心」教也。玄門於此多主:「閉目內觀觀自心,閉耳內聞聞自性,緘口內味服自氣,止息內胎胎自息,凝神內照照自神。」迄乎「五蘊皆空,無受想行識,無眼耳鼻舌身意」,亦無天人物我,打成一片,渾然與道合一,而得大解脫、大自在、大逍遙矣。
老子最後結之以:「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,故去彼取此。」此即其杜外養中法之畫龍點睛處所在。蓋即教人宜為內不為外,養性不養體,養神不養形也。須知:「此腹非凡腹,乾坤共合成;能為萬神主,不落死生中。」此中有真意,欲辯已忘言。
夫盡人皆有兩天地兩世界:一為外在天地、外在世界,一為內在天地、內在世界。能自養於內、自足於內者,則天下猶毫芒也。不能自養於內、自足於內,而一意向外馳求者,即能富有天下,亦永無足止之日,其不殆者幾希。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,在人生修養上,老子是完全否定後者之價值,不但無益,且復害莫大焉!舉此,在教人解脫於物質世界之囚籠,而超入於精神世界與道德世界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黃帝《陰符經》曰:「心生於物,死於物,機在目。」不為物生,則不為物死。故繼上章杜外養中之教,而再歷舉五色、五音、五味與馳騁田獵等外物外誘之娛,足以令人心發狂,大足以礙道,而教人以宜「為腹不為目」,以養性存神而全其天真。故玄真子曰:「目極雕琢者明愈傷,耳極交響者聰愈傷,心極玄妙者心愈傷,縱情飲食男女之慾者精愈傷,陰謀名利權位之爭者神愈傷。」此真歷億萬世而不易之道也。人之五官百骸,其能在用,愈用則能愈竭、形愈勞、精愈枯、氣愈衰、神愈疲,如此而能完其先天以入道者,未之有也。如能隱其能,藏其用,外而無視無聽、無味無臭,內而無思無慮、無意無慾,則神全而性真,自得上超而與天地為一體矣。
夫杜外以養中,即格(外)物以養性,恬淡以養心,靜定以養精,沖虛以養氣,捐名以養神。苟毋失其性,則皆可得其養矣。昔《莊子·天地篇》曰:「且夫失性有五,一曰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;二曰五聲亂耳,使耳不聰;三曰五臭熏鼻,使鼻中顙;四曰五味濁口,使口厲爽;五曰趣舍滑心,使心飛揚。此生之害也。」此即廣闡此章意也。夫逐物則失其本,徇欲則失其真;物不可窮,而欲不可極;心不可放,而情不可縱。凡此皆存於內者也。是以舉人為內不為外,養內不養外。故莊子有「外物」之教也。能外物,方能超然物外、超然世外也。余恆有言曰:「若要真神長不死,便須心中一物無。"又曰:「心無死子心方活,神到無知神始靈。」
第十三章
寵辱若驚,貴大患若身。何謂寵辱若驚?①寵為上,辱為下。②得之若驚,失之若驚[是謂寵辱若驚]。③何謂貴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為吾有身。④及吾無身,吾有何患?⑤故貴以身為天下,若可寄天下;愛以身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⑥
【註釋】
①羅振玉曰:「河上、景龍、御注、敦煌丙諸本,均無『若驚』二字。」
②景龍本作「何謂寵辱,辱為下」。景福本作「寵為上,辱為下」。俞樾曰:「陳景元、李道純本,均作:『何謂寵辱若驚,寵為上,辱為下。』可據以訂諸本之誤。」王弼本、開元本作「寵為下」。寵、辱為對文,下文「貴」與「大患」為對文。
③吳澄本、林希逸本,均無「是謂寵辱若驚」六字。叟案:在此應作「警惕」解,義長。驚可借為警。《易》「震警百里」,鄭註:「警之言,警戒也。」
④景龍本及敦煌乙、丙本,均作「為我有身,及我無身」。各本均作「吾」。
⑤王念孫曰:「及,猶若也。」室町本「患」字下多「乎」字。
⑥兩「若」字,亦有作「則」字者。河上本「寄」字與「托」字下多「於」字。《永樂大典》本「可」字下多「以」字。此四句,各本字句間有異同,無關宏旨也。
總闡無我無身原理第一
老子繼上章杜外以養中、養心、養性、養神教人,於此更垂示世人以「無我無身」為大道之根本,且亦為內聖外王學之不二原理。人能自足於內,自心自明,自性自見,自神自知,不假外求,而證與道合。能與道合,則自能自聖於內,自神於中,一物我,通萬殊,同天地,參造化,由後天宇宙而超入先天宇宙矣。人總不能離先、後、中天三境界,在先天宇宙中人,自能自處超然;即現世間而超現世間,即物而超物,即人我而超人我,即名利而超名利,即禍福而超禍福,即富貴貧賤而超富貴貧賤,即壽夭生死而超壽夭生死!無所不處,即無所不超;無所不超,則我大矣。我能自尊其尊,則寵辱不入於心中矣;我能自貴其貴,則自可以賤帝王而輕天下矣。
唯欲其能超,則首須能「同不同而齊不齊,平不平而等不等,通不通而一不一,聖不聖而神不神」,此即所謂通萬殊而為一者也。能通萬殊而為一者,則自人我一矣,貴賤一矣,凡聖一矣,生死一矣,而寵辱亦自一矣;推而至於大小、多少、得失、苦樂,以至萬不同之差別,亦莫不可一矣。故老子於本章,首揭「寵辱若驚,貴大患若身」二語,以警世人。既寵辱一矣,則其下之「寵為上,辱為下」,或「寵為下,辱為上」二語,更無所用其爭辯矣。我若無心於寵辱,世人誰得而寵辱之?我心中別有天地,則自富貴於我如浮云,貧賤於我如仙樂,又從何而生得失心?故老子於此,系以世人為言,旨在啟下段「無身無我」之教也。
夫人之所以難能「超凡入聖,超聖入神,超神入化,與化為徒,與道合一」,復難能「超名相而入於無名相,超形骸而入於無形骸,超生死而入於無生死」者,以有「我」在也,以有「身」在也,以有我心在也。身者,命也,斯為大患。及吾無身,命不繫於心,唯道是從,何患之有?《易》曰: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。」及吾無身,則窮理盡性至命功夫,皆可不修。無身者,非真無此身也,乃無身念、無身相,故亦無我復無我心也。不修者,非真不修身心悱命道德之養也,乃無修之修,修之無修,不學而至,不知而知,不行而至,無為而成者也。唯此只可與上聖上智者言,而不可望中下根人,一蹴即能契入其中也。故老子於本章終之以:「故貴以身為大下,若可寄天下;愛以身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」旨哉其言乎!
老子於此章,舉無身以破身見、身執、身障,亦即所以破我見、我執、我障。身者,我之形也,神之所托,心之所寄,性之所存。無其身,則自能無我矣;無我則我大而天下小矣,我重而天下輕矣,我貴而天下賤矣!此亦堯讓天下於許由,而許由不受之有以也。夫能以無我復無我身之心治天下,則自可天下為公,而不至天下為私,公天下而非私天下。夫天下者,天下人之天下,非一二人之天下也!若能無我無身,不私心用事,自可以家國付家國,以天下付天下。治而無治,無治而無不治;為而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;以其為共治共理共為而共成也。我長而不宰,任其自治自理自為自成,我無與於其間,則自可寄天下與托天下矣。此一無我無身法則,為學道學聖人之最高法則,入手在此,了手亦在此。
參證章旨第二
道之「循環律」者,福禍相倚,利害相伏,相對相因,物極則反。不但欲不可縱,樂不可極,且宜受寵若驚,有身若患。黃帝《陰符經》謂:「生者死之根,死者生之根。恩生於害,害生於恩。」演而推之,則福生於禍,禍生於福;寵生於辱,辱生於寵,故曰:「寵辱若驚。」福之極,禍必隨之,寵之極,辱必隨之。是以寵辱之為物,常人以為上者,有道者視之,雖上猶下,常人以為下者,雖下猶上。故曰:「寵為上,辱為下,得之若驚,人之若驚。」得失之間,能自敬慎惕厲,得若無得,失若無失,君子坦蕩蕩,不與於其間,自行所無事矣。其來也,任其來,不恃而驕;其去也,任其去,不嗔而怨。小人則患得患失,故憂樂隨之;聖人則無得無失,故亦無憂無樂,而唯道是從矣!
天道若張弓,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。自古位高身危,榮極身殆,故聖人不得已而用世,功成名遂則身退。極而不知止,止而不知退,反即隨之,而禍必及其身。可進則進,當退則退;可行則行,當止則止;春不常春,冬無常冬,此天之道也。聖人之行於天下,初無務得務失之意,故亦無患得患失之心。賤天下如敝屣,輕宇宙如微塵,正所謂「日月籠中鳥,乾坤水上漚」者是。
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」萬物還三,三還二,二還一,一還道。亦即萬物皆為道所生,萬物仍還於道。聖人則之,抱道而行。視我身同天下,視天下同我身,民吾胞也,物吾與也;雖生而不有,雖為而不恃,雖長而不宰,雖功成而不居,故能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,無其私而私遂。以吾無身,故吾無患。貴以身為天下,則視我身同天下,故可以寄天下。愛以身為天下,則視天下同我身,故可以托天下。故曰:老子無身之教,即無我之教也。無身無我,反可以寄天下,亦可以托天下,以其系以我為天下也。若乎有身有我,反不可以寄天下,亦不可托天下,以其系以天下為我也。故曰:「既已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。」無我而我存,以我實永存於天地,而與天地同流也。天地不壞,則我亦不壞矣!「無私而大私生」,此之謂也。且此所謂無身者,乃外形骸而無後天之身,以存其先天之身也;無我者,乃去其小我,以無其一時一世之我,而全其大我,以成其千秋萬世之我也。
故此章主旨,在示人以「無我」為第一義教。無論貴賤貧富、聖凡智愚賢不肖,無不為「有我」所礙,為我見所障,故難入道。有我,則我之為我者小;無我,則我之為我者大。有我,則無入而不有對,無入而不有礙,無入而不有爭,無入而有不敵。無我,則無入而有對,無入而有礙,無入而有爭,無入而有敵。故必無我,方能成其大我!無我最難,全須在心性上涵融,在慧悟上體會,在功夫上歷練。我本有我,而欲無之,豈為易事?舉凡我知我見,我意我欲,我富我貴,我得我成,欲盡舉而掃卻之,豈可一蹴即幾?粗視之,富貴功名榮寵,有之可利,實則大患存焉!老子恐世人之難明也,故舉「無身」以為教。身,我之形也;生老病死苦,身之患也。世人皆可見,故舉此可見者喻之。夫辱生於寵,害生於恩,失生於得,患生於利,其機微妙,非世人皆可得而見也。聖人知幾於微,故不動心於身外之富貴功名榮寵,而唯道是從,以內養其性命之真。進而即身而忘身,並吾身而無之;即心而忘心,並吾心而無之,則有何累?又有何患?
修「無我」功夫,三教聖人之所同也,佛家尤重焉!其視此身猶「臭皮囊」,須舍之始得解脫者,亦即老子「無身」之義也。其認有身為苦本,亦即老子有身為大患之義也。故論功夫,究其上乘了義,則三教聖人皆同也。《易》不云乎:「天下殊涂而同歸,一致而百慮。」若自為門戶,而為爾我之分,尊己以黜人,是己而非人者,則自小人矣!
第十四章
視之不見,名曰夷;①聽之不聞,名曰希;②搏之不得,名曰微。③此三者不可致詰,故混而為一。④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。⑤繩繩兮不可名,復歸於無物。⑥是謂無狀之狀,無象之象,⑦是謂惚恍。⑧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。⑨執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⑩能知古始,是謂道紀。⑾
【註釋】
①夷,無形也。《廣雅·釋詁》:「夷,滅也。」范應元本作「幾」,並謂王弼、傅奕古本作「幾」。幾,微也。今通行本均作「夷」。
②希,無聲也。老子之「大音希聲」、「希言自然」,均作「無」字解。
③搏,景龍本作「摶」,遂州本、敦煌本、王弼本作「搏」。易順鼎謂:「搏乃摶之誤,摶即《淮南·俶真》『摶垸剛柔』之摶。」馬敘倫謂:「《莊子·知北遊》『摶之而不得』,蓋本此文。」搏,撫循也。微,無相也;無質也。《小爾雅.廣詁》:「微,無也。」微之極自無。
④不可致詰,不可推問也;不可思議也。又慶陽本、磻溪本「故」字下多一「復」字。
⑤皦,明也。畢沅曰:「皦,或作『曒』,從日者,非也。」昧,昏也;暗也。
⑥繩繩,長遠綿綿不絕也。武內義雄謂:「舊抄河上本作『繩繩兮』。」高亨謂:「繩繩疑作『鼆鼆』,形近而訛。猶言冥冥也。」又:復歸於無物,一本作「復歸於無」。
⑦無象之象,河上本作「無物之象」,此從蘇轍、林希逸、董思靖本,義長。
⑧惚恍,《道藏》河上本作「忽(忄兄)」。各本或作「忽恍」,或作「芴芒」,意猶彷彿也。
⑨迎之,隨之,景龍、敦煌丙、英倫諸本均無二「之」字。
⑩御,景龍本作「語」字。奚侗曰:「《詩·思齊》:『以御於邦家。』鄭箋:『御,治也。』」有,劉師培曰:「有,即『域』之假字也。有,通作『或』,『或』即古『域』字。《詩·商頌·玄鳥》:『奄有九有。』《毛傳》:『九有,九州也。』又:正域彼四方,《毛傳》:『域,有也。』《國語.魯語》:『共工氏之伯九有也。』韋註:『有,域也。』此文『有』字,與『九有』之『有』同。」叟案:作「有」字本義長,作「域」字義亦通解。
⑾道紀,景龍本作「道已」。河上、御注各本均作「道紀」。《小爾雅·廣言》:「紀,基也。」《廣韻》:「紀,極也。」《詩·大雅》「綱紀四方」,《傳》:「理之為紀。」是有統緒義。《周語》:「數之紀也。」注云:「數起於一,終於十,十則更,故曰紀。」按以上諸義,從作「道紀」者是。
總闡道體虛無第一
上章以「無我無身」教人,能如是則自可以學道、聞道、入道矣,故繼之垂示世人以道體虛無,不可守有以為道。故欲學道,不可以色相見,不可以聲音求,不可以實質得,尤不可以語言文字傳。莊子謂:「泰初有『無』,無有,無名。」故無即為道,而道亦即無。既已謂之無矣,豈得有物乎?豈得有像乎?豈得有名乎?豈得有言乎?豈得有法乎?又豈得有可傳者乎?有可受者乎?有可得者乎?有可分者乎?虛不可言,無不可言,故混而為一。正莊子所謂「通其分為一」,與玄真子所謂「冥其相為無」者也。本來無一物,何故說萬物?本來無一相,何故說萬相?本來無一法,何故說萬法?故老子不遇關尹子,強其著書,不但五千言不留,即一言亦不留;而釋迦說法四十九年,最後亦說未曾說得一字;以道不可道,有道即乖,而留與不留等耳!道貴自求自修自得自證,反求之心即是。即心是道,即道是心,豈有多哉?豈可外求哉?混而為一,立一以為下手之方便法門耳。
夫無物,則無狀無象無體無名,唯有無物之物,無狀之狀,則自有無象之象,尤體之體,而亦自有無名之名,無用之用。《洞古經》有云:「養其無象故長存,守其無體故全真。全真相濟,故長生。天得其真故長,地得其真故久,人得其真故壽。」此真乃先天地而存之真,亦即丹家所謂無狀之狀、無象之象之先天真一之「無始祖炁」也。萬物以之而生,天地以之而成,宇宙以之而運,日月以之而明。故道家之所謂虛無者,非真無也;「一無妙萬有,萬有通一無。」而復「虛中自有虛中化,心空始契虛味佳」也。故曰:「是謂道紀。」
道紀者,道之綱紀與統緒也,道極也,亦猶萬行萬物之「道樞」,可以生無盡而應無窮,言道之無可紀極,亦即道之無極也。無極則無相可見,無聲可聞,無物可得,無言可說,無名可名,無法可傳。萬不得已,強為之以圓相「○」形之,而名之曰無極。其於數也,則為零「○」。萬物皆出於無,而入於無;萬數皆始於零,而終於零。無不可以終無,故繼之以生太極,無極而太極,陰陽具矣。零不可終零,故繼之以生一,一必有偶,故有一必有二,有二必有三,有三即有萬,以至於無窮。其誰能盡之?納無窮而復歸於一,以至於零(無),此「易」大數之循環之理也。由無極而太極,而陰陽兩儀,而四象、八卦、六十四卦、三百八十四爻,以至無窮卦爻象數。其誰能知之?納無窮而復歸於太極,以至於無極,此天地循環相生,又復返本還元之道。老子重「返朴還醇」者,此也。一本化為萬殊,萬殊復歸一本,此天之道也。老子所謂:「執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」即則古之法,執無以御有,亦即執簡以御繁,守一以御萬,觀化以知來,居中以應圜也。如此則其道無可紀極,「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」,神乎神乎!欲為道者,其守「道樞」乎?或可由之而得其圜中矣。居乎圜中,守乎圜中,而為《大易》之「洗心退藏於密」功夫。恍恍惚惚,不離乎混沌;繼繼繩繩,常存乎氤氳;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而不見其後,無在而無不在,無生而無不生,無作無為,而復歸於無物。自可「死人心以生道心」,「泯人心以合天心」,則性命全焉,性功出焉,神化生焉,而自可為宇宙之真宰矣。
能為宇宙之真宰者,是之謂真人。真人者,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,不以物為事,故物莫之傷,天下亦莫之傷。正莊子所謂:「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,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秕糠,猶將陶鑄堯舜者也。」斯人也,系超世獨立,不與人為徒,而與天為徒者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道體虛無,中妙萬有。此正余所謂:「天地皆從無裡出,萬物盡自有中來。玄同有無為一物,許君親見老聃回。」唯道集虛,然即虛而非虛,即實而非實;唯道至無,然即無而非無,即有而非有。乃先天真一之炁,亦即宇宙之元始祖炁,所以生生無息,化化無已者也。故虛無大道,即非虛無大道,以無中生有,而虛中生神也。蓋道生天地萬物,故雖至虛至無,視之不可見,聽之不可聞,搏之不可得,而實無所不生,無所不化也。詩曰「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」者是,又曰「上天之載、無聲無臭」者是,此即為大道之根。將老子本章所謂無色之色、無聲之聲、無相之相,三者混而為一,衍之而為。無物之物,無體之,.無名之名,三者亦混而為一。混三元為二元,則即三即一,即一即三,以至萬不同,皆莫不可通其分而為一也。真元一炁在是道,天地之真宰,亦在是道,故莊子曰:「知通為一者,其唯聖人乎!」修道者修此,體道者體此,證道者證此。
無非真無,中含妙有。由老子之「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」可以證之。此天地萬物之真種子,實有而若無,似無而實有。斯為無物之物,無狀之狀,無象之象,無可為名,故曰:「是謂惚恍。」亦即天玄子所謂「無身身中藏大道,不神神內產真神」者是也。斯道也,化育之妙,無窮無盡,無始無終,不可究詰,不主故常,故迎其化而觀之,不見其首,以其無自起也。隨其化而觀之,不見其後,以其無自終也。無前無後,無古無今,通前後古今而一之,雖有時空,而以道橫絕時空,則時空不立而無時空矣。如此則長於千古之上而不為老,垂於億萬世之後而不為久矣。
道為萬事萬物之本始,故執古之道,可以御今之有。即執先天地先之道,以御後天地後之經,亦即執無以御有,操本以齊末也。夫古不殊於今,今不異於古;守之則知古之所始,自知今之所然;推之則知今之所往,與未來之所變;並返復其道,亦自知古之所起;通三世而一之者,道也。道者,無也;萬事萬物資之以為利,因「無」可以為用也。道者,一也;萬殊萬紛之不齊,執一可以為理。道者,本也;天地化育之妙,緣本可以為知也。觀今鑑古,因古證今,人類進化,雖一日千里,宇宙機緘,雖瞬息萬變,然能執其道紀,守其道樞,窮其無窮之始,極其無極之終,雖歷億萬世而仍有其「常」者在也,有其「一」者在也。世之以不變應萬變,與守一以御萬者本此。故曰:大道涵天地,妙化徹古今。斯人也,要亦能超世間、超塵俗,而與古為徒者也!
第十五章
古之善為道者,①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。夫唯不可識,故強為之容。②豫兮若冬涉川,猶兮若畏四鄰,儼兮其若客,渙兮若冰之將釋,③敦兮其若朴,曠兮其若谷,渾兮其若濁。④孰能濁以靜之徐清,⑤孰能安以動之徐生。⑥保此道者,不欲盈。⑦夫唯不盈,故能敝而新成。⑧
【註釋】
①道,今王本及各本多作「士」。傅奕本、高翻本作「古之善為道者」。漢《黨錮傳》引亦同。俞樾據河上公注曰:「謂得道之君也。」而謂當作「善為上者」。兩誤。此句與下文「保此道者」相應。故據傅、高本改正。
②識,范應元本作「測」。注云:「古本。」
③豫兮,河上本作「與兮」。王弼本作「豫焉」。景龍本以下六句均無「兮」字。《文子·上仁篇》引作「煥兮其若冰之液」。
④景龍本、邢州本均無「兮」與「其」字。
⑤河上本作「孰能濁以止,靜之徐清」。畢沅謂「當是」,實不如無「止」字為上。景龍碑本無「止」字,「孰」作「熟」。
⑥敦煌、景龍、遂州三本無「孰能」二字。御注本作「安以久,動之徐生」與上句「濁以止,靜之徐清」對舉。各本經文均略有出入。此句亦以無「久」字義長。
⑦保,或作「復」,或作「服」。蔣錫昌曰:「保、復、服,雖可通,然應從《莊子》、《淮南》作『復』。」復,猶言返也。
⑧河上、王弼本此句皆作「故能蔽不新成」,無「而」字。《淮南子·道應訓》引《老子》此句曰:「故能弊而不新成。」則古本有「而」字。唯應無「不」字,文較簡古,而義較深長,故從蘭陵堂本改正。蔽、弊,皆「敝」之假借,且即老子二十二章「敝則新」之經文合,而不前後矛盾也。
總闡大道修為第一
道之為道,貴在修為,貴在行證,俾能上超於「聖功神化」之境,而與天為徒,與道合一。若聞而不修,則與未聞等;知而不行,則與不知等。丹宗與禪宗之於道也亦然,知解宗徒之與成聖作祖及證道證果之間,相去仍有天壤之隔也。老子於上章既示人以「道紀」,虛無玄妙,不可名狀,不可言說,不可比擬;無極而無不極,無功而無不功,無神而無不神,通古今而復歸於無物矣。唯此虛無大道,雖玄妙莫測,神化無方,然仍有其修為之途徑。故繼之於本章直指大道修為之入門法要。故首曰:「古之善為道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。」以其微妙玄通,故至其極也,可與天地同流,與萬物同體,與日月同明,而與宇宙精神共往來、共消息矣。此則已超聖功而上入於神化境界,以其幾於神也,故曰「深不可識」。老子曾自謂:「知我者希,則我貴。」龍山子亦謂:「此生自慶無知己,未住深山實住山。」若盡人得而知之識之,則反渺乎小矣!故又因物為喻,就近取譬,而強為之容,歷舉其方,以為體道者所取法焉。凡所開示,不離一心。從心起修,存諸於內者,則自形之於外,舉其行事,仍須返求之於內,故此亦可視為老子之聖修心法與入道心法。即心即道,即道即心,即行修道,即道見心,豈有二哉?
老子約言修道心法有七:其曰豫兮若冬涉川者,此宜效文王之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戒慎恐懼,主敬以存心,內外兩豫,所以從容中道也。其曰猶兮若畏四鄰者,此宜猶猶舒遲,慎獨唯謹,去妄存真,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,神天共鑑,主嚴以存心,所以大畏天命,以直行入道也。其曰儼兮其若客者,此宜謹嚴靜肅,不慢不侮,謙謙有節,休休有容,主誠以存心,所以齊莊中正以入道也。其曰渙兮若冰將釋者,此宜因物與化,臨事而懼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,防危慮險,慎行其餘。其氣融和,暖然似春,主沖和以存心,所以大化以入道也。其曰敦兮其若朴者,此宜惇厚無華,無妄無偽,渾然返朴還醇,主真以存心,所以全其性天以入道也。其曰曠兮其若谷者,此宜曠兮寥兮,廓然無偶,虛而無物,大而能容,主虛曠以存心,所以大蓋天地以入道也。其曰渾兮其若濁者,此言修道人於超凡入聖後,仍宜由聖入凡,言宜和光同塵,混俗同氣,聖凡不二,物我一體,主玄同以存心,大通而一性,所以通天人而入道也。能此七者,自能全其心性之全體大用,保其天和之自然流行,因陰陽之大順,而與太虛同體,與造化同化,本一身之生化,以通宇宙之生化而無窮矣。
濁以靜之徐清,安以動之徐生者,靜以止濁而自清也,安以止動而自生也。唯止能止眾止,唯靜能止眾動。《易》曰:「天下之動,貞夫一者也。」吾人心性之動,亦貞夫一者也。《大學》言「定、靜、安、慮、得」,要皆為「執中」、「守一」之功。夫陰陽之道,靜極則陽生,動極則陰生;靜則寂然無物,動則感而遂交;一則神化無方,交則生物不測。天地不交,則萬物不生,而乾坤或幾乎息矣。生生無息,則萬有森然。萬有森然,而能心與物冥,並使物物自冥,則自「天地一指,萬物一馬」矣。守其道樞,物物而不物於物,冥其心於無,而不生其心於有;寂然不動,則自能得其圜中以應無窮,而皆神明在躬矣。
唯天道忌盈,盈則必傾,圓則必缺。欲保天道,則唯有盈則自損之,圓則自闕之,高則下之,貴則自賤之,以使不盈。此要皆為「損字訣」也。損之極復無,消長盈虛,週而復始,此自然之道也。故曰:「保此道者,不欲盈。」欲保不盈,故寧守其敝,而自致於新成也。范蠡之辭越王卿相與三致千金而三散之,不欲盈也。子房之擇留自封,與從赤松子游,能敝而新成也。夫道之為物,生育萬物,常敝而常新;復能永保不盈,故得能與時偕敝,而又萬古與時偕新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所明者,全是聖人氣象與聖人功夫,要皆為道之「體、用、性」也。先舉七事以為涵融心性,修道功夫之準則,而終之以動靜之理與不盈之旨,要亦虛而已矣。
天地不外陰陽動靜而已,人事亦然。靜極而動,動極復靜;動極而靜,靜極復動。此動靜之機,即陰陽之相交也。陰陽剝復,漸次運行,故曰徐清徐生,此天地動靜闔辟之化機也。天地之間,無時不動,此「動觀宇宙」也;無時不靜,此「靜觀宇宙」也。人法其動,為「動觀人生」也;人法其靜,為「靜觀人生」也。若深觀其幾,謂之動,則動中有靜;謂之靜,則靜中有動;動極則靜,靜極復動,一動一靜,交替周行,此自然之消息也。孰為此者?唯「道」是也。人之為道,亦唯法陰陽動靜之機而已!陰陽雙修,動靜交養,則自內外兼融,形神俱妙矣!
道由無生一,由一生二;由混沌而分陰陽,由核心而生兩極,由核能而成動靜。動靜相因,陰陽交互,翕張闔辟,循環往復,則生化不已,妙用萬千。此天地之機緘,即「自然律」之所存也。此見於《易》,亦即無極生太極,太極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象妙萬物,萬物復歸無;無極而動,動而又生,生復成物,故永無而永有也。大道體虛,故天道不欲盈;不盈方能常虛,處虛則能不盈。盈則必虧,極則必反,故天道有生必有殺,人道有生必有死;事道有成必有敗,世道有盛必有衰。故寧敝而不新成,所以守道也。由有陰陽動靜之化機,便生消長盈虛之現象。消長盈虛,是「道」之循環軌跡也。依此律,故生死存亡、成敗禍福、盛衰治亂、否泰剝復,均互根而互因也。虛而不欲盈,敝而不新成者,其唯「保此道」者能之!吾人日用功夫,能參究陰陽動靜之玄機,天地生化之妙用,盈虛消長之至理,循環往復之軌跡,而妙運其間,則自無心而自得,無為而自成矣!
第十六章
致虛極,守靜篤。①萬物並作,吾以觀其復。②夫物芸芸,各歸其根。③歸根曰靜,靜曰覆命,覆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④不知常,妄作凶。⑤知常容,容乃公;公乃全,全乃天;天乃道,道乃久。⑥沒身不殆。⑦
【註釋】
①致,景福本、河上本作「至」。篤,景龍、景福、趙孟頫三本均作「艹馬」,「篤」之俗字也。
②王弼本無「其」字。羅振玉曰:「景龍、景福、英倫及御注各本『觀』下皆有『其』字。」
③芸芸,景龍本作「云云」。傅奕、范應元二本作「(貝云)(貝云)」。《彭耜集》註釋又曰:「芸芸,喻萬物也,以茂盛為動,以凋謝為靜。芸芸者,喻人事也,以逐欲為動,以息念為靜。義同。蓋經有根,故作芸芸。」
④靜曰覆命,河上、王弼二本作「是謂覆命」,與上下文例不合。景龍、御注、邢玄、慶陽、樓正、王羲之等各本,均作「靜曰復命」。
⑤妄作,景龍本作「忘作」。忘、妄,古義通。
⑥「容乃公」至「道乃久」,五「乃」字,景龍本均作「能」字。又《道藏》龍興碑本、邢州本作「公能生,生能天」,景龍本作「公能王,王能天」。今通本多作「公乃王,王乃天」。勞健曰:「按《莊子·天下篇》云:『執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,神全者,聖人之道也。』此二句『王』字蓋『全』字之訛。」
⑦歿,御注與傅、范三本均作「歿」,河上、景龍本作「沒」。
總闡歸根覆命原理第一
宇宙有宇宙之根,天地有天地之根,萬物有萬物之根;其於人也,性命有性命之根,生死有生死之根;此根即為生成作育此一切之主宰,亦即所謂真宰,與宇宙天地萬物之母者是;正老子之所謂「道」也。天地萬物,生生無息,化化無已,其現象雖瞬息萬變,無時或已,而其道則終始不變,亦即老子所謂「常」與「根」者是。守其母則自得其子,守其常則自通其變,守其本則自極其化,守其一則自幾其神。此天道也,亦即老子歸根覆命之學也,返本還元之學也,先天之學也。而欲使人自後天之凡俗境界中,上超而直入於先天境界,以與天地同流,與宇宙為一。其修持方法,則在「致虛極,守靜篤」六字聖教,舍此則別無他途可循矣。故本章首曰:「致虛極,守靜篤。……」吾以觀其復。」其中有大道存焉,有大化存焉,學人切不可輕易放過!
虛極靜篤,繫心學與性學之本,為作聖功夫,亦為神化功夫。虛而不極,物猶未盡亡也;靜而不篤,動猶未盡定也。當作功夫時,雖能無天地而有一塵未盡,雖能無意識而有一念未盡,未得謂之虛極靜篤也。心中無一物,天地自清寧;心中無一念,靈府自生神。身心合一,身心兩忘,忘之極而若虛若無,則恍惚窈冥中,元神自生;靈明莫測,妙化無方。此元神,丹家又稱之為先天元神,陸潛虛則謂之為性,《養真集》則謂「人之真性,即人之元神也」。致虛守靜,丹家又衍之為煉虛煉靜,充之而有煉心煉性與煉精煉氣煉神之學,而皆為心性之學、性命之學也。修道人於虛極靜篤時,自可以見天地之「復」,「復」之幾,便存於此而生於此。唯此須從功夫上契入,不可於語言文字中會也。
何謂「復」?即《周易·復卦》之教也。《易》曰:「復,其見天地之心乎?」觀復者,即觀天地之心也。獨復從道,敦復無悔,體復則吉,迷復則凶。自一本散為萬殊,而從萬殊復歸於一本,此「復歸」之為「復」也。自萬殊歸於一本,而從一本復生化為萬殊,此「復生」之為「復」也。在「復歸」與「復生」之交點,可謂曰「根」。此「歸根」之教,千古來無解者!黃帝《陰符經》曰:「生者死之根,死者生之根。」是所謂根者,即天地萬物生死之「根」,且為生與死之所共「根」。未生未死此「根」在,已生已死此「根」在,無生無死此「根」亦在。推而淺易言之,「根」者,一切最原生之「中核」,亦即本也;萬物萬象萬事萬理,起於斯而又止於斯,存於斯而又定於斯。夫物芸芸,各歸其根。生必有死,生之所起,死即返之,生而無死,其必盈矣。靜則定,定則止,止者,止於此「根」也。故云「歸根曰靜」。《陰符經》曰:「自然之道靜,故天地萬物生。天地之道寢,故陰陽勝,陰陽相推,而變化順矣。」故嘗試言之:「天地歸根處,萬物覆命時。陰陽通造化,天行無改移。」邵子詩亦曰:「冬至子之半,天心無改移;一陽初動處,萬物未生時。玄酒味方淡,大音聲正希;此言如不信,更請問包羲。」此中造化機權,最宜體會。夫萬物芸芸,止於此根,而萬物芸芸,又起於此根。萬殊歸一,而一實涵萬有,此「一」為萬物芸芸「歸根」之止,亦為萬物芸芸「遂生」之初。故云「故曰覆命」。《易》曰: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。」以靜窮其理,則清明在躬;以靜盡其性,則湛然常存,以靜至於命,則吾之所受以天者,仍得復之於天矣。此守根之道也。此根生天生地,亙古不變,故云「覆命曰常」。常即永恆之道,自然之道也。審乎道,知乎常,則能執一本以御萬有,以至簡御至繁,以至靜御至動,以至不變御至變。而視天地如微塵,納須彌於芥子,運天下於掌上,正莊子所謂「參萬歲而為一純」矣。故云「知常曰明」。若背此自然之道而行,貪得妄動,則禍亦隨之,故云「妄作凶」。
知乎常者,自能體虛而守無,主靜而立極;虛極靜篤,空靈自在,神明自生。涵蓋天地,包舉萬物,而無不容也,故云「知常容」。容則大,無所不容,則我同於萬物,萬物亦同於我,物我為一,是無我也。無我自無私,無私自公,天下為公,世界大同,故云「容乃公」。能大公無私,則人我盡泯,萬物同寂,無一不內,無一能外,乃稱全德無虧,故云「公乃全」。能全德無虧,則生之畜之,萬行並作,萬民熙熙,各遂其生,生而小有.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,德配天地,故云「全乃天」。德配天地,則不爭善勝,無言而善應,無為而善治,無事而善成,合乎自然大道,故云「天乃道」。自然大道,亙古常新,歷億萬世而不變,故云「道乃久」。夫道在自心,反求即得,人人具有,不少欠缺,易知易行,易修易成,無論其為帝王為凡夫,能依道而行,夫何患焉?故云「沒身不殆」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承上章全是講聖修功夫,以「虛極,靜篤」為功夫頭腦,而以「歸根覆命」為功夫究竟。濂溪周子倡主靜之學有云:「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,立人極焉。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、日月合其明、四時合其序、鬼神合其吉凶。君子修之吉,小人悖之凶。」由此可知主靜功用之大!且靜學不僅為道佛二家,及禪宗與丹宗之所奉持與專尊,而儒家作聖之功,亦舍此莫由也。
靜極而至心中無一物,心中無一念時,自易致虛。唯子由謂:「致虛存虛,猶未離有;守靜存靜,猶陷於動。」故必致虛離虛,守靜離靜;不執於虛,不滯於靜:虛既應去,滯亦應舍,方為「極」「篤」。虛極靜篤,方可以應萬物之變,觀萬物之復。自然造化之妙,存乎其中矣。
性者命之神,心者命之妙,命者心之所寄,而性之所托也。故《易》以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」為教,老子則以「虛極靜篤,終於覆命」為教。言雖異而理則一也。窮理者,心之事也;盡性者,性之功也;以至於命者,貫而通之至於命也。虛極者,性之神也;靜篤者,心之妙也;終於覆命者,虛而靜之以至於命也。復於命,則即生即死,即死即生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,往復循環,週而復始,道之常也。故曰「覆命曰常」。不知守常,則不能靜定以觀復,而因變以為動,變變無窮,則應變亦無窮,斯則動無已時矣。如此非妄作而何?故曰:「不知常,妄作凶。」知天地之常而守之,則我與天地萬物為一矣。能一我於天地萬物,則我與萬物為一,而與天地同體,又何所不大?何所不容?故曰「知常曰容」。能容人容物容天地,則自是非俱泯,善惡兩忘,彼此雙絕,敵我同倫矣,則又何私焉?無私無我,故曰「容乃公」。公則包周乎萬物而無或遺,如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日月無私照,雨露無私澤,故曰「公乃全」。圓全無缺,渾然一團天理流行,故曰「全乃天」。能合於天,則自合道矣,以「天法道」也,故曰「天乃道」。道者,自然之常,歷億萬世而無或易者也,故曰「道乃久」。人能以此為修,自可與天地同化,與日月同明矣,故曰「沒身不殆」。我既合天,無身無我,又有何殆?故曰:虛極靜篤之學,歸根覆命之學,乃天人合一學也。
第十七章
太上,不知有之,①其次親之,其次譽之,②其次畏之,其次侮之。③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;④猶兮其貴言。⑤功成事遂,百姓皆謂我自然。⑥
【註釋】
①不,通行本多作「下」。紀昀曰:「下,《永樂大典》作『不』,吳澄本亦作『不』。」叟案:作「不知有之」,義長,且與《道德經》全書之本義合。
②嚴可均曰:「御注、河上作『親之譽之』,王弼作『親而譽之』。」景龍本作「親之豫之」,豫、譽,古通。此從傅奕本。
③景龍本作「其次畏之、侮之。」李道純曰:「其次畏之,其次侮之。或云畏之侮之者非。」此從王弼本。
④景龍本無二「焉」字。河上本二「焉」字均有,王弼本下句無「焉」字。王念孫日:「案:無下『焉,字者是也,。信不足,為句,『焉有不信』為句。焉,於是也。言信不足,於是有不信也。《呂氏春秋·季春篇》注曰:『焉,猶於是也。』」叟案:此是強解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,是兩個層次,兩類人士。故從河上本。
⑤景龍本作「由其貴言」,王弼本作「悠兮」。此從河上本,各通行本多如是。
⑥景龍本作「成功事遂,百姓謂我自然」。此從河上、王弼本。
總闡治道原理第一
本章直承上章言道之為治,全在法自然、法天道以為致治之主旨。而就治道原理與治道境界之層次,以明道治為最上一乘之君學,亦即為人君者治天下之最高境界。道體虛無,故君人者之行大道於天下也,恆清虛以自守,無為以自牧,無用以為用,無治以為治,而使天下各遂其性,各任其天行,各安其天樂也。
道德下流,以仁義為上德,以政刑為善治。道,虛而無為,以任民之自為;虛而無治,以任民之自治;虛而無用,以任民之自用;虛而無成,以任民之自成。故曰:無為而無不為,無治而無不治,無用而無不用,無成而無不成。天地何為乎?何治乎?何用乎?何成乎?觀乎天地,可以為道矣。天地之所以大而久者,非在其虛而無為乎?虛而無為,無形無象,無心無跡,故天下莫知焉。忽焉而不察,昧焉而不明,相與疑無為之能善治,無事之能善用,不言之能善化,自然之能善成。疑則難為信,有信不足焉者,轉以仁義為上德,孔孟之徒是也。有不信焉者,則以刑政為善治,管商之徒是也。
太上,不知有之者,太上以道在宥天下,無為無跡,唯一道之流行。民之相與忘於道,如魚之相忘於江湖,帝力於我何有哉?要亦行其所當行,不行其所不當行而已。如羲農以道在宥天下,堯舜以道化育萬民,有天下而不與焉,任其自由,而放其自為。百姓沐其澤而不自知,被其化而不自覺;執大象,天下往也。故處上而下不知有之也。故孔子稱「大哉,堯之為君也,蕩蕩乎民無能名焉」,「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」。凡此皆為最上一乘之道治境界。以道化人、化天下,使天下相與共化於道,而不用治也。無治而治,任其自治,故下不知有之也。
其次親之者,迄乎道衰德失,補課望於無跡無為,下降而揭櫫以仁義以為治,以其章著昭明也。如夏禹之節儉愛民,致力乎溝洫;姬昌之養老尊賢,澤及於枯骨。此行仁於天下也,故百姓皆愛戴而歸之,親仁而附之,如赤子之就慈母。此其次也。以有心為仁,以要百姓也!
其次譽之者,世風日衰,徒仁不足以為治,便再降而以義制之,愈有為矣。如商湯之弔民伐罪,周武之除暴安良,以恩以力,恩威並濟。此行義於天下也,故百姓皆感德而譽之,歌功而頌之。此又其次也。
其次畏之者,世風再下,徒以義制亦不足以為治,便又降而唯有以禮法范之,以刑政齊之矣。所謂「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」,與「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」者是。於是便唯有舍道德而用智慧,舍仁義而用權力。斯則墮於「干涉政治」、「統制政治」矣。為春秋列國之假仁義以行權術,挾權力以嚴刑罰,使民知畏之而有不敢為。此又下矣。其次侮之者,再降而至末世,嚴罰重刑亦不足以為治,愈干涉而愈煩擾,愈禁制而愈紛亂,愈壓迫而愈反抗。所謂「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」者是。故群相與機心百出,作姦犯科,進而篡奪逼弒,犯上作亂,此侮其上者,則下斯又下矣。道德不行而仁義彰,仁義不行而刑政作,刑政不行而暴亂起,是愈有為而世愈亂!於是便只有藉兵戰以除暴戡亂矣。此為治之歷史軌跡,乃世道愈流愈下之果也。
「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」者,皆因世人只見其有,而不見其無,只見其有為之利,而不見其有為之害與無為之功。故疑於「道治」,而有「信不足」者焉;既信不足矣,則自亦「有不信者」矣。疑其無為之事、不言之教,與因任自然無治而治之功,轉而信行「有為政治」與萬能政府多方以為治之功。蓋以「道」之虛無抽象難證故弗由,於焉而貴多言、多為、多方、多術以為功,以其有實在具體之可尋也。
夫無為之治,民不能見;不言之教,民不能知。因其性,遂其心,安其生,順其行,利其自由,任其自為,無為於用下,而下自為用,咸安淳樸之風,相樂熙皞之治,則功成名遂,而百姓皆謂我自然矣!若純任有為之治,則充其極功,其上焉者不過畏之,其下焉則侮之而已。若欲百姓之皆親之譽之則難矣。更進而只知有之,斯難之又難矣。有所為則自有所不能為,有有為之利則自有有為之害,曷若無為之反能無所不為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此章經旨,雖純言治道,然亦可以之修身養性,全章總是教人向無心無慾、無事無為處用功。雖有我而若無我,有身而若無身,有天下而若無天下;其致之一也。雖有七情而無一情,雖有六識而無一識,唯抱道而行,則一切於我性分中自足,「返朴還淳」,「歸根覆命」,便可無為無修而自得矣。故曰「有作有為皆非道,無作無為始近真」者此也。
凡人立身天地間,能有大成而不為人知,使人不知有我者為上,使人皆知之之為下。夫學術、才氣與智慧,可以用世,而實以不用世為上;用之當,及其身而免;用之不當,侮即隨至。如鄭伯長叔段之惡,是侮其弟也;衛君父子爭國,是侮其親也;田氏代齊,三家分晉,是侮其國君也;晏子二桃殺三氏,是侮其僚屬也;如晉之假途滅虢、秦王之詐欺六國,是侮其鄰也;商鞅作法自斃,是又自侮也;蘇秦、張儀侮諸侯於抵掌之間,是善侮者矣,然復終為人侮之,而不得其死,斯下之又下矣!
以上嘗假仁義為道德,以利害為前提,以權術為手段,以謀略為大用,以恩惠為釣餌,以威權為後盾,藉禮義以繩人,假法刑以制人,自謂有得矣,而不知得之中有失,大得之中有大失者在焉!夫害生於恩,禍生於福,凡有所為者必有所敗,故反不若無成無敗無為無失之為愈也。
人皆有欲作之心,人皆有自成之心;輔之以無為,所以鎮欲作也;因之以自然,所以鎮自成也。無作自無失,無成自無毀。大凡取法乎上者,必得其中,取法乎中者,必得其下,未有取法乎下者,而有能得其上也。修其上,道淳德全,混沌不鑿,則人欲自泯,清淨自正,而天下自定矣!
第十八章
大道廢,有仁義。①智慧出,有大偽。②六親不和,有孝慈。③國家昏亂,有忠臣。④
【註釋】
①仁義,景龍本作「人義」,各本均作「仁義」。人、仁,古字通。廢,景龍、廣明本作「癈」。大道行,則不用仁義而仁義自在其中矣。王弼注云:「失無為之事,更以施慧立善,道進物矣。」
②智慧,景龍本作「智惠」。王弼本作「慧智」,余多同。紀昀曰:「慧、惠,古通。」叟案:此語有二義:一、用智慧,則自有巧詐權謀,因而大偽與權術生焉。如能群相以朴真拙誠相守,以聖賢君子自期,雖有智慧,亦無所用之矣。二、偽者,為也。大偽者,大有為也。按前後三聯辭義,應作「為」解。荀子言性惡,謂善者偽也,「偽」正作「為」字解。自王弼以下,多作「奸偽」解。就全章文義宗旨言,應從王弼解,方能貫通。
③孝慈,李道純本、《永樂大典》本作「孝子」。馬敘倫曰:「論義作『孝子』是,與『忠臣』對文。」王註:「孝子慈孫也。」叟案:六親和,則本來具足之孝慈之德雖存,而其名不彰,以六親和則盡皆在孝慈中行也。有瞽叟而後有大舜之孝名也。既言六親不和,則不能專舉孝子為言。馬敘倫之見非是,故從通行本。
④昏亂,宋刊、河上本作「昏亂」。丁仲佑曰:「考漢碑,昬為正字,昏為別字。」有忠臣,范應元本作「有貞臣焉」。國家不昏亂,盡臣皆忠臣,無桀紂之暴虐,即無比干、龍逢之忠節也。伊尹、周公有聖德聖功,而無忠臣之名,以其非值昏亂之君也。
總闡大道破迷玄微第一
老子認道為先天地生,復生天、生地、生萬物之本,而萬德萬行,無不賅而全焉。大道之行也,則不行仁義而仁義自在其中,此無為之治也。大道之不行也,則假仁義以為用,將以號召天下,此有為之治也。夫無為者,天道也;有為者,人道也。昔莊子於《天道篇》曰:「夫道,於大不終,於小不遺,故萬物備。廣廣乎,其無不容也,淵乎其不可測也。」又曰:「天道運而無所積,故萬物成。帝道運而無所積,故天下歸。聖道運而無所積,故海內服。明於天,通於聖,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,任其自為也!昧然無不靜者矣。」六通四辟而任其性天之自行自為自安自樂,以自全其天,又何用治為?何用假仁義以治天下,以攖天下之人心為?大道不行,不得已唯有下而求其次,假仁義以施化,而使天下歸心,此乃有為之治矣。故曰: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」大道境界與仁義境界,不可混而為一。莊子於《在宥篇》曰:「昔者,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,堯舜於是乎股無胈,脛無毛,以養天下之形。愁其五臟,以為仁義,矜其血氣,以規法度;然猶有不勝也。堯於是乎放謹兜於崇山,投三苗於三危,流共工於幽都,此不勝天下也。」蓋有為於治,則勞而少功,無為於治,放道而行,則無治而自治也。
大道下流,而用仁義。仁義不足以為用,而用智慧;智慧出,無所不用其極,從而大偽以生焉。爾用智慧也,我亦用智慧也,上用智慧也,下亦用智慧也;爾我上下交相唯智慧為用,則智慧日出,而是非紛起,其辯也無窮,而其斗也無已。各欲逞其所欲,而求其勝,則無所不用其極。不自返其朴,自守其中,自全其性天之真,從而奸詐以生焉,權術以生焉,大偽以生焉!故曰:「智慧出,有大偽。」夫「挾智慧以用世,誰知世間並無愚人」?故反不如「大智若愚」,雖無所不知,而若一無所知也。莊子不云乎:「眾人役役,聖人愚鈍,參萬歲而一成純。」旨哉其言也。
夫美惡同門,相對而立,互待而生。無彼即無此,無此即無彼。此彼此相對相生之說也。故孝慈,美德也;忠臣,美名也;沒無瞽叟之頑囂,舜何由稱大孝焉?無桀紂之暴虐無道,龍逢、比干何由稱忠臣焉?六親和,天下治,道德行,盡人皆是聖人,盡人皆在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中行,則孝慈與忠臣,無由而名,亦無由而顯。故曰:「六親不和,有孝慈;國家昏亂,有忠臣。」推而廣之,通而明之,則萬德萬行,莫不如是。大道行,則自可掃而盡之,同而冥之,而共相與行於大道,並相忘於大道,如魚之相忘於江湖也。凡上所舉,皆大道破迷之玄微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旨在獨揭大道以為萬世倡,並為世人破迷指津,教人宜由道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以道存心,以道養性,以道全神,以道立德。道為萬德之本,道立則萬德不立而自立矣,道行則萬行不行而自行矣。其言大道廢,有仁義者,非僅在小仁義、掃仁義耳,舉一以例萬,其他一切德一切行,莫不可小之、掃之也。至於知慧,就大道言,尤宜掃而泯之,泯而盡之!智慧之為用,乃為人之大患,亦世用之大患!人而日鑿其心智。日求其大開慧悟,以求其能超人而上比,孰不知此正所以亡其本心,而失其性天之真,與道大違矣。莊子於《應帝王》力言「渾沌」七竅之不可鑿者,即此道也。
老子之重返朴還真者,以全性為上;重虛極靜篤者,以無心為上;重歸根覆命者,以自然為上;重無事無名者,以無為為上。且也,大智無智,大慧無慧,大生無生,大化無化,大悟不悟,大慮不慮,大謀不謀,大用不用。功夫到此境地,其修為為何如也?要亦全其渾然之天,率其粹然之性而已!至孝慈忠臣等凡百美名,皆相對以生,因境而存,更不可以動心,亦不可以示尊,更不可以有心為之以要譽。純向無為無慾無意無念處,忘我情識,養我心體,則渾渾淪淪,熙熙皞皞,其道常足,而其德自全矣。德全者神全,神全者,可以上比於天,而全其天真,亦不失其赤子之心矣。孟子之言赤子,亦猶老子之言嬰兒,與莊子之言童子也。童子者,內自直道而行。莊子謂:內直者與天為徒,外曲者與人為徒。並極稱童子,是與天為徒者也。
參證章旨第三
本章旨在教人由大道行,由自然行,而不執迷於現實知見中,以物與仁義名相等傷其性;化於俗、化於世,而與物俱化,失乎天地之常然,則乖於道而不能同乎天矣。故莊子有言曰:「天下有常然,常然者,曲者不以鉤,直者不以繩,圓者不以規,方者不以矩,附離不以膠漆,約束不以纏索。故天下誘然皆生,而不知所以生;同焉皆得,而不知所以得。」此乃完其渾朴而全其性真者也。若舍道而以仁義禮法撓其性,使天下奔命於仁義禮法,使人皆失其性矣。其謂「大道廢,有仁義」者,乃大道行,而仁義自在其中矣。不必揭仁義以號召莊子不云乎:「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,而道德次之;道德已明,而仁義次之;仁義已明,而分守次之;分守已明,而形名次之;形名已明,而因任次之;因任已明,而原省次之;原省已明,而是非次之;是非已明,而賞罰次之;賞罰已明,而愚知處宜,貴賤履位,仁賢不肖襲情;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。知謀不用,必歸其天,此之謂大平,治之至也。」故遺其下而取法乎上:「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義。」復外天地,遺萬物,賤名法,則「至人之心,有所定矣;至人之性,有所全矣」,而可以上同於天矣。同天之人,豈可以世俗之見量度之哉!是故莊子又曰:「夫德遺堯舜而不為大,利澤施於萬世,天下莫知也。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?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」夫道入一切,一切入道,故能由大道行,則人世間萬千美德善行,無不盡賅而備焉。豈待分舉其名以為教乎?人性至善,循性而行,豈有惡哉?去惡存善者,要亦全其真而已矣。能存其性、全其真而復於道者,其生也天行,其動也至聖,其死也神化,是之謂真人。
第十九章
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。①絕仁棄義,民復孝慈。②絕巧棄利,盜賊無有。③此三者,為文不足,故令有所屬。④見素、抱樸,少私、寡慾,⑤絕學、無憂。⑥
【註釋】
①紀昀曰:「《永樂大典》本『絕聖』二句,在『絕仁』二句之下。」又「棄知」,景龍本作「棄智」。御注、遂州本等均作「知」。叟案:作「智」是。以承前章「智慧出,有大偽」,而申言智不可用也。
②絕仁,景龍本作「絕民」。誤。各本均作「仁」。此承上章「大道廢,有仁義」,而申言仁義不足為用也。棄義,高亨本作「去義」。
③高亨《老子考詁》作「絕巧去利」。二「去」字,均不若用「棄」字佳。
④魏稼孫曰:「御注『為』上有『以』字」。敦煌本作「此三者為文不足」,無「以」字,此據景龍、景福本。文,文飾也。言用聖智、仁義、巧利三者,為文飾以治天下,不足為用,故令其有所屬。屬,即指下文之三事也。
⑤樸,景龍、河上、顧、範本作「朴」,此據王弼、傅奕本。本章各本至此為止,無「絕學無憂」語。
⑥絕學無憂,各本屬下章為首句。蔣錫昌注二十章曰:「此句應屬上章。晁公《武郡齋讀書志》謂唐張君相三十家老子注,以『絕學無憂』一句,附『絕聖棄知』章末,以『唯之與阿』,別為一章,與諸本不同,當從之。歸有光、姚鼐亦以此句屬上章,是也。」叟案:此句系本章義長,系二十章則與全章文義不貫。絕學一義,無憂一義,與上二句聯文。歷代學人,多作絕學則無憂解,通則通矣,合於聖義則未也。
總闡大道解惑玄要第一
上古之世,人皆能順其天行,因其目然,渾朴無華,順帝之則,率性全真,動與天隨,渾渾沌沌,無思無慮,不競不爭,無知無慾。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各適其適,各安其安,各正其性命之情,而自與大道合。且不期合而自然合,本來如是即如是,不假心力智慧修為以穿鑿於其間。故與道合一者,即所以全其天真與天合一也。凡與天合者,莫不全其天性神性,純一不二,而神乎其神者也。於此道家謂之天人、神人遠在聖人境界以上。萬德萬行萬善萬名,莫不賅焉!智者見之謂之智,仁者見之謂之仁,不可以分別相見,不可以差等相見,故亦不可以名分定也。此所以老子繼上章「大道廢,有仁義」之破迷聖教後,復繼而推闡其義以廣之,再提「三權六要」之訓,以為明大道者、曠古絕今之「解惑玄要」大開示!實則以道觀之,莫不為平實之言與不易之真理也。以其所舉「絕棄」之三段論法,全系根於天道中之「對動原理」與「反動原理」,演繹其玄機妙用而出,而與《大易》、河、洛精微吻合,不可徒從文字語言中會也。
「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」者,此乃超世間、超凡俗之道論也。聖而不自用其聖,而任天下人自聖其聖;智而不自用其智,而任天下人自用其智;不以一人之聖,敵天下人之聖;不以一人之智,敵天下人之智,而放任其自由自為而不相擾,故曰:「民利百倍。」以現代語言之,此乃放任主義與自由主義之政道論與治道論也。且夫,我無慾而民自朴,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言而民自化,我無為而民自足。不自恃其聖智以為用,多方以為謀,絕而棄之,深而藏之,聖若未聖,智若無智,使天下人皆各自為謀,各盡其心,各盡其力,各行其所當行,為其所當為,而各自成其所成,自足其所足,自安其所安,自樂其所樂,我無與其間.此乃太上之理想政治也。故莊子亦曰:「絕聖棄知,而天下大治。」世人皆惑於名相,而迷失於現實之中,不能超世間而獨立獨存。老子特指點大道,為之破迷解惑,而不老死於聖智之下也。
「絕仁棄義,民復孝慈」者,夫仁義之性,得之於天,盡人之所同有也。仁義之心,根之於性,有諸於性,自亦存諸於心,故亦盡人所同有也。孝慈則尤然,乃人與生以俱來之天性也。人而不穿鑿其道心,不汩沒其天性,外不緣物而馳,內不因欲而動,毋失其本心,毋失其本性,則自全其天。全其天者,自全其道;「道全者德全,德全者神全」,則仁義自在其中矣!等而下之,根於天性之孝慈則尤然。如下以仁義攖人心,不以孝慈攖人心,則其仁義為自然仁義,其孝慈為自然孝慈,與有心故行仁義,與有心故為孝慈者,自有霄壤之別。如不假仁義以要譽於天下,民皆自復其性,則亦自復其孝慈矣。《莊子》引子高對禹之言曰:「昔堯治天下,不賞而民勤,不罰而民畏;今子賞罰,而民且不仁;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後世之亂,自此始矣。」此乃欲人返於上古之世,無為而自治,不以仁義動人之心。仁義猶不足以動人之心,而況利害之端乎?故賞罰刑政皆可不用,人皆能「返朴還醇」,以自全其天性,則自「民復孝慈」矣。民復孝慈者,即復其天性也。孟子之「不動心」教,與儒家之「復性」教,探其玄微,其幾在斯乎?世人迷失真我於仁義之中久矣,真我失則自失其性,失其性則即為孝慈,亦非孝慈矣。老子特為大道開示,以為破迷解惑。
「絕巧棄利,盜賊無有」者,夫巧之與利,以現代浯言之,乃實用主義與功利主義者之所尚,而亦為物質文明之所資也。唯於《老子》其義尤廣,人如不貪貨利,不淫聲色,不恣欲樂,不縱情外馳物化,而收其放心以內求自尊其尊、自足其足,則自皆各盡其能,各守其分,各遂其生,各安其性命之情,則自可賤天子而輕王侯,安有盜賊?正所謂「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」。此在教人少思寡慾,去其巧而守其拙,去其華而就其實,內求足於自心,而不求足於外物也。且夫縱橫捭闔之權術機智,匠心獨運,要皆在巧利之中,概須予以廓清而絕棄之者,必如此始能不失其本心本性,而與大道合符也。此內外兩絕而兩棄之開示,切不可徒從文字上在外物與功利中會,方能得其玄要,契其神髓,而入於道中也。
夫聖智、仁義、巧利,乃為道之「三蔽」、「六賊」,而此三蔽六賊皆美名也。然美而不美之者,以天地萬事萬物,皆相對而動,亦相反而動,故美之中有不美者存焉,善之中有不善者存焉;利之所在,害亦隨焉;福之所寄,禍亦伏焉。故必須棄而絕之也。且以其為文不足,為道尤遠,故令有所屬,而提出「見素、抱樸」「少私、寡慾」「絕學、無憂」之「三權」「六要」以戢其病,以其近道也。近道者,不可即以之為道也!道不可名,亦不可道。
素者,純白不染也;朴者,質真未鑿也。故必見之抱之。私者,所以擾心也;欲者,所以亂性也。故必少之寡之。學者,所以害道也;憂者,所以賊神也。故亦必絕之無之。全此而善保之,自可破迷解惑,而無礙入道矣。
唯「絕學、無憂」者,首須知老子所絕之學,乃世俗之末學,如所舉聖智、仁義、巧利以及禮法形名術數等是。與其「滌除玄覽」同其解。余故恆謂:「學知超聖重為病,解悟通神亦是邪。」學可為縛,覺亦是礙。知無涯而生有涯,學無窮而生有盡,故必絕而去之,不為學學,不為聖聖;知周乎天地而不為智,學通乎萬世而不為聖;人而能出,有而能無,住而能超,聖而能凡,斯為道妙。余故曰:「能超聖見方無累,盡舍名言始近真。」人生必由凡入聖,始能超脫自解;復由聖入凡,始能逍遙自化。此即老子所謂之「返朴還醇」,與丹宗「返還」之道,由後天之我,上還於先天地境界之真我也。而此不可藉學知識解而得,必須經修持行證,始可得也。且其得亦為無得之得,一無所得,方能無所不得。欲無所不得,故必須「絕學」,必須「無憂」,心中無一字,如嬰兒之未孩,不識不知,自亦無憂無慮,一心無憂無慮,自能寂然湛然,一念不生,情慾俱泯,死生同冥!又何學乎?又何憂乎?斯可與言入道矣。故老子以「絕學無憂」結全章,而與「絕聖棄智」遙相呼應,一氣貫通,打成一片,最後一片亦無;聖不立,憂亦不立。其中境界,唯有自神知。會其玄要,自可開千世之迷,而破萬古之惑矣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旨在教人去其外物之累,以完其太璞之真。襲其常,守其分,去其華,全其天,而各安其性命之情,則自內外兩無虧失,而與道全真矣。夫絕聖棄智則性定,絕仁棄義則心定,絕巧棄利則識定。進而用以為修行,見素抱朴則德全,少思寡慾則神全,絕學無憂則道全。能如是則廓然無我,即以天下易一毛,亦不為也,豈有治天下為哉!若徒以後天氣質之性與知解之心用事,而欲其入道,是猶欲東而反之西也。聖人不得已而臨蒞天下,亦當外天下而不有天下,公天下而不私天下,以天下付天下人,而不以天下自付。此I即所謂「治而無治」,「長而不宰」,「功成而不居」,與聖而不自聖,用而不自用者是。
夫治天下,而復其天所賦予之本然之天性,使人人各自率其性而行,則自民利百倍矣。存其天所賦予之本然之天心,使人人各自正其心而行,則自民復孝慈矣。全其天所賦予之本然之天德,使人人各自直其道而行,雖予之不取、賞之不竊,則自盜賊無有矣。夫如是,則天下人皆能各安其性命之情,何用以聖智、仁義、巧利倡哉?此乃行其天道,循乎自然,以至於大順大得之道也。
道家所倡自然之道行,則我無為而民自成,我無事而民自足,我無言而民自化,我無慾而民自定,我無心而民自安,我無爭而民自得,我無私而民自公,我無我而自天下歸心矣。何用以聖智、仁義、巧利為哉?若不於無作無為上致力,而徒在有作有為上求治,則將「博而寡要,勞而少功」,必將愈治而愈不得治。若以之修道,亦必愈修而愈遠矣,以其背道而馳也。
第二十章
[絕學無憂。]唯之與阿,相去幾何?①善之與惡,相去何若?②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③荒兮其未央哉!眾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登春台;④我獨泊兮其未兆,如嬰兒之未孩。⑤乘乘兮若無所歸;⑥眾人皆有餘,而我獨若遺。⑦沌沌兮我愚人之心也哉;⑧俗人昭昭,我獨昏昏。⑨俗人察察,我獨悶悶。⑩澹兮其若海,⑾漂兮若無所止,⑿眾人皆有以,而我獨頑似鄙。⒀我獨異於人,而貴「食母」。⒁
【註釋】
①各本此章以「絕學無憂」為首句,今據唐張君相三十家老子注本改移上章,詳見上章注。吳澄曰:「唯、阿,皆應聲,唯正順,阿邪諂,幾何,言不甚相遠也。」劉師培曰:「『阿』當作『訶』。《說文》『訶,大言而怒也』。《廣雅·釋詁》『訶,怒也』。訶,俗作呵。《漢書·食貨志》:結而弗呵乎?顏註:責怒也。蓋『唯』為應聲,『呵』為責怒之詞;人心之怒,必起於所否。故老子因葉下文何韻,以訶代否,唯之與阿,猶言從之與違也。」
②善,敦煌、遂州、王弼三本均作「美」,景龍碑本及諸通行本多作「善」。何若,今本作「若何」,此據王弼、傅奕本。
③孫礦《古今本考正》曰:「不可,亦作『不敢』。」
④景龍碑本作「忙兮其未央」。御注本作「荒其未央」,無「兮」字。此據河上、王弼本。羅運賢曰:「《說文》:『荒,水廣也。』引申為凡大之稱。《周頌》:『大王荒之。』《傳》:『荒,大也。』荒兮,廣漠之貌。」央,《廣雅.釋詁》:「央,盡也。」《詩·庭燎》:「夜未央。」未央,未盡也。宋常星曰:「荒是指世人不修心德,如田之荒;央是無所止之義。」二「如」字,景龍本作「若」。太牢,遂州本作「大宰」。如享太牢,所以極宴享之盛。如登春台,所以極遊觀之樂。
⑤泊,王本作「廓」,景福、英倫二本作「怕」,藏本亦同。景龍本作「我魄未兆」。泊兮者,甘於淡泊也。未兆者,念頭未起也。孩,張玄靜及景福本等均作「咳」,景龍、河上、開元及通行本均作「孩」。
⑥乘乘,王弼本作「儽儽」,此據河上本。傅奕本作「儡儡兮其不足,若無所歸」。宋常星曰:「乘乘者,若動若不動之義;無所歸者,渾忘一切事物之貌。即是心跡不立,無有定體,如不有止歸之所也。」
⑦奚侗曰:「遺借為匱,匱,不足之義。《禮記·祭義》:『而窮老不遺信。』《釋文》:『遺,本作匱。』是其證。」於省吾曰:「『匱乏』與『有餘』為對文,自來解者,皆讀『遺』如字,不得以遺失為言矣。」
⑧景龍作「我愚人之心,純純。」河上、王弼、室町三本作「沌沌」。沌沌,渾淪無知之貌,莊子所謂「聖人愚芚」者是。
⑨昏昏,景龍及諸通行本作「若昏」,此從王弼本。一作「昏昏」。《莊子·在宥篇》云:「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」昏,暗也;昭,明也。二者為對文。⑩焦竑曰:「昭昭察察,古本作『皆昭昭、皆詧詧』。」傅奕及范應元本「悶悶」作「閔閔」,可通解。
⑩焦竑曰:「昭昭察察,古本作『皆昭昭、皆詧詧』。」傅奕及范應元本「悶悶」作「閔閔」,可通解。
⑾河上本作「忽兮若海」,景龍本作「淡若海」,御注本作「忽若晦」,此從王弼本。⑿漂兮,御注本作「寂兮」,王弼、王羲之本作「飂兮」,梁簡文本作「飄兮」。一作「寂若無所止」,此從河上本,謂不泥於形也。⒀有已,王弼本作「有以」,古通用。此從敦煌、景龍本。《說文》:「已,用也。」在此不作「止」字解。王弼,「已」作「以」,注云:「以,用也。」
⑿漂兮,御注本作「寂兮」,王弼、王羲之本作「飂兮」,梁簡文本作「飄兮」。一作「寂若無所止」,此從河上本,謂不泥於形也。
⒀有已,王弼本作「有以」,古通用。此從敦煌、景龍本。《說文》:「已,用也。」在此不作「止」字解。王弼,「已」作「以」,注云:「以,用也。」
⒁獨,敦煌、遂州本作「欲」。而貴食母,御注本作「而貴求食於母」。此從景龍本。勞健曰:「食母二字,範本誤從唐玄宗加字,作『求食於母』。玄宗自注云:『先無「求、於」兩字,今所加也。』明非古本,范氏失於校正。」王注「食母」:「生之本也。」河上公註:「食,用也。母,道也。」五十二章有「既得其母」、「復守其母」之教,亦即既得其道,復守其道也。故「母」即「道」也,而「食」兼有得義、守義。
總闡大道修持玄旨第一
眾人逐物而游,聖人抱道而居;眾人逐境而動,聖人守本而靜。萬物無本則不生,眾生無道則不立。唯道是從,則用舍行藏,無入而不自適;與道相反,則窮通得喪,無遇而不自失。因物迷物,則逐途皆滯,即境忘境,則隨住皆安。大道無聲無臭,無形無跡,無端倪可見,無朕兆可尋,與物反矣,故難期之於眾人。五千言旁徵博引,總在教人明道、修道、行道、證道而已。
人心唯危,道心唯微;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。故曰:「唯之與阿,相去幾何?善之與惡,相去何若?」唯阿一聲,善惡一念,始則同根,終若天壤!故宜戒慎恐懼,戰兢惕厲,務之於未始有物之初,而養之於喜怒哀樂未發之中。正所謂「寂心不動處,一念未生時」也。當此際,切宜如有神在上,不可安動其幾。善惡之別,聖凡之分,只在一念之間!一念善則善,一念惡則惡;一念敬則聖,一念肆則狂;聖則神,狂則凡。故曰:「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」畏鬼神,畏天命,畏大人之言。君子之存心,無所不畏,故無所不謹;小人之存心,一無所畏,故無所不肆無忌憚也。其始也甚微,其終也則荒兮而浩無涯岸矣。蓋形有所托,性有所存,心有所主,神有所宅,斂之則歸於混沌無物,寂然不動;發之則沛然充於天地之間,而莫之能御矣。故修道之要,唯在一心,舍此別無他途可循!
眾人熙熙,醉生夢死於太牢春台之間;我獨淡兮泊兮,自隱無名於無朕無兆之際,無識無知,無慾無求,如嬰兒之未孩。此其心量與性量,皆已上同於天矣。修而若無所修,成而若無所成,歸而若無所歸,住而若無所住。眾人皆大有而若有餘,我獨守匱守無,而若為世所遺。我愚人之心也哉?而實非愚人之心也。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,大辯若訥,大足若匱,大聖若凡,愚而非愚,守愚以自愚也。能自愚如愚者,其唯聖人乎?故王弼曰:「愚,謂無知守真,順自然也。」此其道似反而實非反,即正即反,即反即正,用反所以成其正也。
是以俗人皆以昭昭為明,我獨以昏昏自默;俗人皆以察察為知,我獨以悶悶自默。蓋所以韜光養晦,聖而不自住聖,而返聖於凡,以入於聖凡不二境地也。故其行藏,能澹兮若天地之晦蒙,漂兮若行云流水之無所止;實則似晦蒙而實神光獨耀,似無所止而實無所不止也。一以止為止,一以不止為止;一以用為用,一以不用為用也。此老子所以有眾人皆有以(用),而我獨頑且鄙(不自用)也。夫去智而忘心,去識而忘情,去我而忘物,去生而忘死,又何有乎以用為用而游世乎?故凡老子之教,似與物反,實則反所以至大順也。
夫視聽思慮,心之所生也;富貴貧賤,心之所分也;聖人以無心為道,故能不欲世人之所同欲,不趣世人之所同趣;內外兩忘,是非俱泯,善惡同冥,唯阿不二,直於不可名處著眼,不可見處起修,故能獨異於人。眾人逐物而游,聖人抱道而居,故貴食母。道者,天地萬物之母也,守其母,則天地萬物之機,自然造化之妙,皆不求得而自得矣!故貴食母者,貴得道、守道、用道而證道也。韓非子解五十九章「有國之母,可以長久」。又曰:「母者,道也。」《老子》首章自曰:「無,名天地始。有,名萬物母。」則食其母,即食其有,汩其有以歸於無也。五十二章又曰:「天地有始,以為天地母。既得其母,以知其子;既知其子,復守其母。」參之以「無,名天地始」言,則天地之母,即無也。夫如是,則食其母,即食其無、用其無也。「有、無」為道之門戶,亦即天地萬物生化之門戶,依第一章「通其分為一」解,則「有、無」同道,道為生化之本。故王弼注「食母」曰:「生之本也。」故守其道,自得天地氤氳,相蕩相化相生相成之理也。
參證章旨第二
本章主在示聖凡之跡,以明聖凡之分。聖凡本自不二,就先天之所同具言也;聖凡終究有二,就後天之修為言也。眾人鑿其智而自用,聖人泯其智而不用;眾人放其心而自用,聖人藏其心而不用。用於功名則役於功名,用於利祿則役於利祿,用於欲樂則役於欲樂,用於生死則役於生死,未有用而不為所役者也。眾人皆貴有用,老子獨貴無用;有用則必有為,無用則自無為;故眾人皆貴有為,老子獨貴無為。有為則必用智,無為則不用智;故眾人皆貴多識多知,精思精慮;老子獨貴無識無知,無思無慮。因之,眾人即物而役於物,即境而惑於境,即世間而入世間;老子則不然,即物而能外物,即境而能離境,即世間而能超世間。此其所以為大也。
夫道不遠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,不可以為道矣。故聖凡之分,只在於為道之功夫而已。道在爾身,反身自得;道在爾心,反心自得。即道即心,即心即道,不放其心於聖智、仁義、巧利,不放其心於富貴、功名、物慾,使能湛然不紛,寂然不動,則自清明在躬,感而遂通,應而無窮矣。總持本始,把住源頭,默運樞紐,不滯有無,不落方所,不著名相,則自一得萬得,一成萬成,一有萬有!此老子之貴食母也。食母者,體道也;亦即用無也。要亦歸根覆命,以道契道之義也。以道契道,自無用無為,無得無失,無成無毀矣。悟之者,即凡亦聖;不悟者,即聖亦凡;可不慎哉!天地萬物,皆以道為母,人生天地間,又豈能外道而行哉!有無、虛實、動靜、清濁、聚散、生化、理氣、心性,莫非道也。道一而萬,萬復歸一,故守一可得萬,守一可以御萬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