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天石 著
卷前小啟本書名為《道德經聖解》,遁叟認為:旨在「以道傳道,以德傳德,以心傳心,以聖繼聖」十六字為心傳,而萬變不離其宗。
全書原選列入《中國子學名著集成》千古名著內,全以善本叢書為主,列為道家子部《道德經名著選輯》內。現代人著作,被當時編修會與基金會選列入善本叢書內,此為獨一無二之第一本書。繼而自由出版社除選列入《道藏精華》第十六集之四外,復應海內外讀者要求,列為《中華文化叢書》,印單行本普及發行。其原在《中國子學名著集成》書中之序文及提要文,一仍其舊,錄於卷首,以志備忘耳。唯遁叟選輯之歷代《道德經名注》凡八輯,分別每輯各為撰序,亦共為八篇,此則八序中之一耳,如將八序合而觀之,則可得其全矣。又次,本書原有「卷前小啟」一文,茲特以此代之,藉茲說明緣起云耳。
最後,茲值本書再度單獨發行伊始,特請由遁叟為撰「聖解提要與全書讀法點睛」一文,冠於卷首,以明心法,而藉資啟迪來者!因而不惜金針,復得十二條得未曾有之啟示,語語開玄,言言見道,誠不失為「畫龍點睛」之筆法!非故為諛言也。凡有所說,無不別開生面,擲地有聲,誠「眉毛拖地人」之慈悲法語也。並承本著者立場,有關校讎之事,詳述其原委,為本社省卻許多筆墨,且尤見親切。茲值出版伊始,特書數語如上,用志不忘耳,是為小啟。
曹哲士 一九八三年六月於 文山精舍
原序
《易》曰:「天下同歸而殊途,一致而百慮。」故諸子百家之學,莫不相反而相成,相背而相生也。正如班固《漢書·藝文志》論諸子所謂:「其言雖殊,辟猶水火之相滅亦相生也。」中華文化,三代以上,本無百家之分,亦無儒道之別。迄乎周道衰微,王官失守,散流於野,諸子爭鳴,各揭其所長;各同其所同,而異其所異。百家之學,遂蜂起於一時。迨春秋戰國之季世,思想自由,言論自由,講學自由,著作自由;原同歸於一者,分歧互出,復共相與各是其所是,而非其所非。於焉而五帝三王之道,本一而不一,本通而不通矣。
班氏所述諸子,即已得百八十九家,凡四千三百二十篇。荀子有非十二子之論,《莊子·天下篇》有諸家道術之別,太史公、司馬談有六家指要之論,而班氏《藝文志》有九流十家之分。詳考之,百家流派,自其異者視之,雖莫不可各立門庭而自成家,且皆「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」。然自其同者視之,窮源溯流,究根探本,則道實一貫,莫不可「通其分而為一」也。通則大,分則小;不通而合之,則無以見其博大;不分而參之,則無以見其精微。博大則無所不包,精微則無所不至,通天下之萬不同而一之,則自可與天地准,與萬物一,而「宇宙在乎手」矣。
是故老子《道德經》五千言,實可會通百家而皆同之,融貫眾流而皆一之。以其為言也,以虛無為體,故能無不容也;以自然為宗,故無不化也;以道德為主,故無不入也;以玄同為極,故無不通也;復以乾坤為合,故無不神也;以玄牝為道,故無不和也;以相對為動,故無不反也;以無極為功,故無不復也。故五千言,分之則為五千言,合之則實可視為一言,冥之則一言亦無;迄乎「一」亦不立,「無」亦不立,先天地之先,先宇宙之先,是何氣象?是何境界?是何有無?汝試道來!此老子卷首開題即曰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」易言之,即「道不可道,名不可名」。如此則萬千語言文字,皆是剩子矣!既無言說,又有何爭?既無爭於天下,則自能一天下,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矣。
詳參《道德經》一書,實賅諸子之長,而冒百家之要;儒、墨、名、法、兵、農、縱橫、陰陽諸家之學,莫不可入,雖可分而實莫不可合,相異而實莫不相通。會其歸趣,天下一指也,明其統緒,萬物一焉也。用之則肆應無窮,卷之則退藏於無。智者見之謂之智,仁者見之謂之仁;聖者資之可以聖,王者資之可以王。故千古來百家解者,無不各有所得,而亦有所成;窮通得喪,進退隱顯,終其身以至老死,無不取之不盡,而用之不竭也!蓋以其道為天地始,為萬物母,故能彌綸天地,化育萬物;大則涵蓋宇宙,小則細入微塵;無乎不在,而無乎不存,以其不器,故無不器也。
《大易》有言:「神無方而易無體。」方諸老子之道,實亦可曰:「神無方而道無體。」以其無體,故道無可道,而亦名無可名。因其以無體為體,無名為名,故復以無物為物,無用為用,而又無所不體,無所不用。申而言之,其為道也,以無知為知,無慾為欲,無為為為,無有為有。更以無言為教,無事為功,無爭為上,無得為成。依乎天道之常,而徹乎造化之原,反乎世俗之見,而極乎真理之知,故自謂「與物反矣」。反其所反,則正自在其中矣。世人多執其言而失其義,拘其文而外其道,又烏得不觸途皆滯哉?夫因指見月,指非月也;因言見道,言非道也,是故執言以為道,猶執指以為月,愚誣孰甚?讀老子書,而不能以一義圓通萬義,以一理融貫萬理,且復能執而不滯,因而能活;不死於句下,能入而又能出。正所謂「游盡千江不滯水,神龍化出了無痕」。以無所得為得,以無所用為用,方可能言與讀老子矣!
復以老子為道家之祖,集上古道家學術思想之大成,並融通百家,而無所不合。其書雖道德兼舉,而古亦稱道德家,實則老子哲學之基本中心思想,只是一「道」,則可名之為「唯道觀」思想。一切唯道,道攝一切。以一道總攝一切德,總攝一切法,總攝一切象(相),總攝一切物,總攝一切行。老子謂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,故又以道為宇宙天地萬物之母,亦即為宇宙天地萬物之本體。一切唯道生,道生一切。
余故嘗謂「天地之大道唯生」,「生生無息之謂道」。詳稽《道德經》全書,無不以「生」貫串全書,則又可名之為「唯生觀」思想;無生則不得名之為道,故唯生即唯道也。老子以此而建立其學術思想之本體論,一切由此一本體論出發,而構成其思想體系。故其宇宙觀為唯道宇宙觀,即其形上學之宇宙哲學,系以道為基礎為中心。其政治觀為唯道政治觀,即其政治哲學,系以道為基礎為中心。其人生觀為唯道人生觀,即其人生哲學,系以道為基礎為中心。其歷史觀為唯道歷史觀,即其歷史哲學,系以道為基礎為中心,亦可簡稱之為唯道史觀。道攝陰陽,道攝心物,故以一道,可統攝唯心史觀與唯物史觀。既不偏於心,亦不偏於物,中和心物,而又圓融心物。即心觀物,即物見心;即道明心,即心悟道。唯道是從,而天下之理出焉!唯道是行,而天下之物生焉!唯道是守,而天下之德立焉。故天玄子曰:「通於道,萬事畢。」又曰:「通於道,萬化興。」綜觀《道德經》全書,其綱維一切,而又生化一切,圓成一切,而又肆應一切;神而明之,通三才五極而一以貫之者,道也。
道本虛無,無物無象,無跡無名。「無」不可道,而以「一」為道。由道生一,衍一為萬,以至於無窮。故守一可以用萬,居中可以應圜,而得一可以圓成萬有,以至於無極。是以老子有言曰:「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萬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。」唯有一必有二,有二必有三,天下萬物,皆相對以生,相對以化,相對以動,相對以成。故有無、陰陽、剛柔、動靜、眾寡、強弱、善惡、是非、貴賤、大小、得失、利害、禍福、勝敗、成毀、生死、存亡、高下、難易、長短、前後、治亂、縱橫、正反,以至無窮,莫不相對而立,故亦必相對而用也。有彼必有此,有此必有彼,此亦生彼,彼亦生此,此彼此相生之說也。故老子曰:「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形,高下相傾,聲音相和,前後相隨。」而天玄子復廣其言曰:「禍福相倚,利害相伏,盛衰相寓,治亂相生,存亡相替,生死相胎。天道循環,互為往復。」故凡欲成之於彼者,必先為之於此;相對正所以相生,相反正所以相成也。是以欲正反反,欲反反正,此又為反正相生之說也。推之而及於天地萬物,莫不可作如是觀,而至於無極!此其所以為「玄之又玄」也。
綜《道德》五千言之為教,乃上承五帝三王以來之遺教而為說也;其文簡辭古,義幽旨玄;一義常含千百義,一諦可衍千百諦。故老子曾自謂:「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,而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」故二千餘年來,解者千百家,而仍不得其解者眾矣!解其所謂道,然非老子之所謂道也;釋其所謂德,然非老子之所謂德也。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,各嗚其所嗚而得其所得,即自成家者,要皆一偏之論者多,而能折衷圓融,得其神髓,以一歸於聖義真旨,使與老子不期合而自然合,不期一而自然一者實寡!不自成家者,更無足論矣。
故《子學名著集成》一書,於數百種老子註釋書中,特選輯歷代解注之最佳與最具特見者,共凡二十六種,分刊為八輯。自一至七,全系從善本書目中分別選出。本書則為排印本,乃系依全書卷首之「編修總凡例」,以「別錄」本出之,以飧世人之好讀余書者。並藉之以與即從上諸賢之名注,得以互參互證;如能由斯書而得以會通悟入,共徹老子之聖義聖解,藉破眾生之惑,而開萬世人之迷;共由聞道、悟道、修道、行道而證道,則幸甚矣!若知而不能行,行而不能證,則自與不知不行等耳!復以其全書自始至終,大有異於千古解家者在。悟不悟之聖義,闡不闡之微言,截斷眾流,以自垂統,其在茲乎。故特贅數語於卷端,用以為序。
一九七八年七月文山遁叟時年七十於《中國子學名著集成》編修會
再序
中華文化,源遠流長;溯自伏羲畫卦,開文化之先訶;黃帝開國,奠華夏之聲威;堯舜繼統,浩浩如天;上承易道之幽光,下開億萬世無窮之道統。其人文精神與道德精神,高明莫及,舉世無以倫比!但人能自知之者與能行之者鮮耳。唐韓文公愈言中國此一道統有曰:「堯以是傳之舜,舜以是傳之禹,禹以是傳之文武周公,文武周公以是傳之孔子,孔子傳之盂軻;軻之死,不得其傳焉!」旨哉其言乎!大哉其言乎!綜其體要秘旨,其在《易》乎?惜在後世能解其「以是」與了其「以是」之聖脈者鮮耳。
迄夫宋世,邵子堯夫認為:「知《易》者,不必引用講解,是為知《易》。孟子之言,未嘗及《易》,其間易道存焉!但人見之者鮮耳。人能用《易》,是為知《易》;如孟子,所謂善用《易》者也。」孟子之「道性善敵」(經道友提醒:繁體版為「道性善教」)與「不動心教」,及其「養氣章教」,其「善養吾浩然之氣」者,即善養其天地之氣,宇宙之氣,先天地之氣也。不深於《易》與善用《易》者,難能道得一字。余固非深於《易》而精於《易》者,唯以學道傳道者四十餘年如一日,於道家易學與先天道易學,尤其是「易道功夫」,以曾得「不傳之秘」於先師,故能聞人之所未聞,修人之所未修,悟人之所未悟,而得人之所未得;且復「自得於心」者亦復不少。蓋修道過程中,嘗有奇蹟發生,此要亦「自心通」、「自性通」、「自神通」,有以致之,非求而得之者也。修道有得之過來人,或能了此,茲不具論。
《易》為中華文化之源,為諸子百家之所祖;極其功也,亦為道統之所繫,尤為中華聖道功夫之所繫。由於邵子堯夫斯言,肯定孟子知《易》深於《易》與善用《易》,更證韓文公「軻之死,不得其傳焉」之斷語,在指「易道」與「聖道」及「道統功夫」之傳承止於軻,其言之不誣也。堯夫,其深知孟子者也。五千餘年來,能明白指出「中華道統傳承止自孟軻」,且明白肯定「軻之死,不得其傳焉」,僅唐韓文公一人耳。文公而下,以迄於宋,能直接了當,肯定孟子為深於《易》者,及善用《易》者,僅堯夫一人而已矣!由此足證「立言難」,而「知言亦不易」也。此莊子之所以有自謂其書於「萬世之後,遇一大聖,知其解者,猶旦暮遇之也。」之嘆!
堯夫力倡「先天之學」,曾謂:「先天之學,心也;後天之學,跡也;出入有無死生者,道也。」又謂:「神無所在,無所不在。至人所以他心通者,以其本於一也。道與一,神之強名也。以神為神者,至言也。」原始道家重養神,其次養氣,其次養心,其次養精,其下養形。蓋以「養神為體」者,得乎老子道與先天道之體要也。孔子謂:「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。」堯夫謂「心為太極」,又曰「道為太極」。其學是直承孔子而來。先孔子而言者,則為老子;老子直言「道為先天地生」,又開宗明義即曰: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」是宇宙天地萬物,皆原於一。至人能守其一,誠於一,而定於一,則自通於神。此乃「至人與他心通」者,以其出於「一」而皆本於「一」也。由老子之「道生一」,亦即是皆出於「道」,而本於「道」也。至人之心,寂然不動,虛明湛寂,一塵不染,空空如也。用能感而遂通,妙應如神。是故道通天地萬物人神之統,故能先天地先宇宙而知而明!以其知為自知,明為自明;自心自明,自性自見;以其「本來無一物」也。故其通神若響,以其「與道合一」也。
老子《道德經》五千言,無一言非道,亦無一言不與《易》合;其言德者,道之德也,《易》之德也。老子為周守藏室史,盡得自伏羲、黃帝以迄三代以下中華文化道統之秘要!故孔子見老子,而興「猶龍」之嘆!今謂之「道在斯矣」,「統在斯矣」,不之為過。了乎夫子序《易》之「殊途而同歸,百慮而一致」之教,即可望其能知乎《易》,了乎一,而明於道者矣!
孔子於《易》曰:「窮理,盡性,以至於命。」此一貫之學,歷代百家聖哲,鮮能通其玄旨。良以理者,道之理也,天之理也(《中庸》,誠者天之道,誠之者人之道),亦即《易》之理也。是以須「窮」,若作窮盡天地萬物之理解,與「道」及「修道之謂教」一語,有何干涉?
其次,「所謂性者,天之性也,人之性也」。故《中庸》首曰「天命之謂性」。能盡天之性,即能盡人之性,盡物之性;而贊天地之化育,而可與天地參矣。佛家之「見性成佛」,不若「盡性成道」遠矣。最後一句,「以至於命」者,乃人之命也,人所得於天之命也,亦即所以「神化人生」,而「與天合一」也。修人道以合天道,併合神道,而可與易道參矣。
故《道德經》五千言,無一言及《易》,而無不與易道合。極其大而通之,其道亦無不與孔子之道合。道「一」而已矣!豈有多哉?分形骸而別爾我者,必是小人矣。執章句,分是非,立門庭,別爾我,甚至互相攻訐者,則實未聞大道,莊子所謂「辯者之徒」者也。於此,余欲無言!余之《道德經聖解》,旨在欲通百家於一圓「○」,統萬世於一途。且所以體道者,非體之於物,而體之於心也;且非觀之以心,而觀之以神也;非觀之以神,而在能「反觀自神」、「反觀自性」,則自「與道合一」矣。至此境界,神閒氣定,獨立天地無一事,一塵不染自清明。如此,則雖億萬世可知也!又何言哉?又何言哉!
堯夫詩不云乎:「廓然心境大無倫,盡此規模有幾人?我性即天天即我,莫於微處起經綸。」修道人,一至「我性即天天即我」境界時,則即以全宇宙予我,亦不足以動我分毫矣!心不動,神不動,意不動,念不動,氣不動!全在「我性即天天即我」一步「性天合一」功夫。千古來,誰能語此,誰能體此?此乃「人道與天道同合」、「人德與天德同化」、「人爵與天爵同功」之合一語也。《道德經》五千言之秘要功夫,歸根一句,全在於此。孔子贊老子謂其「道之不可知也」、「猶龍」者,其玄要亦即在此!此伏羲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老孔以至盂軻,一脈相傳相承之道統聖脈也。
余嘗謂:「老子得伏羲、黃帝、神農,以及夏商周三代以下之遺文,而以道設教,以道垂統。」又謂:「以道總攝一切,圓融一切。言其大,萬流宗海;言其高,千峰獨露;言其神,變化莫測;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,如潛龍之首尾俱不可見!此孔子之所以有『猶龍』之嘆也。」實則如能明其心法,彈指可通;得其玄竅,立地證道。豈多乎哉,豈難乎哉?余於本書《道德經指玄》之「三宗九觀法要」一文首云:「老子言道,一以『有』『無』立其門戶。故首章即以:『無,名天地之始;有,名萬物之母。』二語開其教。」而為立三宗,即「有宗」、「無宗」、「玄同宗」(亦即有無對立之統一律,亦即本體與現象、心與物、神與世界等傳統哲學中之二元觀念之統一)。接著更為之立「三乘九參法要」。其下由「三宗」而復衍為「九觀法要」以為綱宗,以改變「世界觀」。其大要如下:
一、立「無有觀」,以破有障,而遣有執。本來無一物,萬有亦歸無。由無起用,其用無窮。斯為無物之物,無用之用也。待汝「心中無一物」時,便通大道矣。
二、立「無無觀」,以破無障,而遣無執。無一物中生萬物,無一法中生萬法。執有不可,執無亦不可;執法不可,執無法亦不可。盡頑空亦不可著也。
三、立「無名觀」,以破名障,而遣名執。無名爭亦無,名空利亦至。此雖只遣名執,而利實在其中矣。此名利雙遣也!
四、立「無道觀」,以破道障,而遣道執。道無法亦無,道空法亦空。世之恆河沙數宗教徒,無不役於道,而死於道下;名利關已破,信仰關、宗教關亦須破。名利雙遣後,道亦須遣,俾能「跳過龍門不滯水」也。
五、立「無相(象)觀」,以破相(象)障,而遺相(象)執。心中無一相.無相相中見合相。今不但菩薩相、法相、心相不可見,即一合相亦不可見,則自可於無相中見真相,亦即見「本來面目」矣。
六、立「無生滅觀」,以破生滅(死)障,而遣生滅(死)執。人生於天地間,生即是死,死即是生,即生即死,「死生不二」,一而已矣。如此則自可以之破生死觀、輪迴觀、涅槃觀矣。藉以改變一般人的生死觀與世界觀。
七、立「無知見觀」,以破知見障,而遣知見執。人之所以有利害觀、是非觀、得失觀、毀譽觀等,總皆「思想」為之祟耳。並可由此為起點,而破世界之「思想戰」!故老子力主「絕聖棄智,絕巧棄利」,使人皆歸真返璞,復歸於嬰兒,藉得其「本來面目」,即與「真我合一」,而「天即是我,我即天」也。此乃新舊思想皆破之「世界思想觀」,並可用以反對形式主義、教條思想。
八、立「無人我觀」,以破人我障,而遣人我執。眾生即我,我即眾生,民胞物與,人溺己溺,則我與眾生一矣。我與眾生無別,則「天下一家,世界大同」之基本思想,可以由此而建立矣。
九、立「無時空觀」,以破時空障,而遣時空執。萬古時空歸無極,無今無昔復無空。時空不立,今古不立,有無不立,是非不立,外宇宙不立,內宇宙不立,中宇宙亦不立。盡古今徹乾坤為一「無盡道海」!大矣哉!盡觀止矣!自老子以來,元人言及此也。
夫身在甕外者,方能運甕;身在天地外者,方能觀天地;身在宇宙外者,方能通宇宙。「看山須從天外看,求神不向廟中求」,即是此理。「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」,亦是此理。透出乾坤外,方識乾坤理!更是此理。貞一用二,貞有用無。圓而不方,行而不已。直至不為物惑,不為天惑,方能真見性,方能真證道。
世多謂余深於道,獨得丹家之秘要,亦深有得於禪佛之神用與易道。實則余「一無所得也」,「叩其兩端而竭焉,空空如也」。以空空如也故,藉得棲身,藉得安心。不然,滿街都是聖人,滿街都是博士;肥遁之不暇,豈敢妄逞口舌哉?今之為此《道德經聖解》者,實不得已也,在欲藉此以自遁,且余不但身在甕外,且亦心在甕外。故能運轉進退自如,雖無顏子之「簞食瓢飲」,而「樂亦自在其中」矣。以余於生死壽夭毀譽得失,早已不動心矣。且以其所傳者,無不道在其中也,而亦易在其中也。孔子不云乎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余又何憾!
昔宋葉夢得氏曾謂:「伏羲、神農、黃帝,至於堯舜,世相傳者,不出乎《易》;質諸老氏,則與《易》異者無幾。」余故常語人曰:「究老子,宜先通乎《易》;不明《易》之全體大用,便不足以參究老子;不通《易》,無以通老子,望其門而無入也。」何謂道?宋邵康節謂:「《易》不云乎: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莊子亦謂:「易以道陰陽。」丹經亦曰:「除了陰陽道不成。」正余所謂:「丹家有物先天地,乾坤一擲億萬年。」老子不云乎:「萬物負陰而抱陽。」此最宜體認,道在斯矣。《老子》全書,無有不合《易》者。宋邵康節有云:「老子為知《易》之體,孟子為知《易》之用。」余亦嘗進而謂:「老子為得《易》之神,孔子為得《易》之髓,孟子得《易》之用,邵子得《易》之體,周子(指濂溪)得《易》之幾。」無逸子聞之曰:「富矣哉,其言乎!千古來,無人能見及此,乃盡天地一隻眼之論也。」其言甚當!否則縱有獨見,亦無足取。明哲之士,專家之徒,多若過江之鯽;余豈敢自是其是,而妄非人之是哉?各是其是,而亦是人之是,兩存之或皆並存之,俱是矣,亦無論。否則自犯前舉之「無道觀」以破道障,與「無知見觀」以破知見障矣。執於道則死於道,執於知見則死於知見。透出宇宙外,不落時空中,方能自在逍遙,而有少分相應,而得「自心解脫」與「自性解脫」矣!說無說,序無序,是為序。
一九八三年六月吉日文山遁叟病中於文山精舍
前言
《道德經聖解》一書,世人多謂為「自有老子解本以來,一部『超邁前古,橫絕當世』之空前老子解本」。查《老子》原書凡八十一章,遁叟除逐章考證註釋,重新句斷原文,以張聖義,藉明聖功外,復奠以「參證章旨」一文,以補其神髓之不足。因是全書共得一七五章聖解。詳考其「參證章旨」諸文,共凡九十四章,所舉無不言言見道,直徹天人!上承羲易,下開萬流;字字真機,圓融見諦,而一歸於「道」。凡所著新義,正如無逸子所謂:「斯書實能開二千餘年來前人未開之口,下二千餘年來前人未下之筆!藉能暢闡心法,傳萬古不傳之絕學。」平心論之,實不為過。或謂斯書不應只作為《道德經聖解》讀,而應作為「道統聖脈」與「大易聖解」讀,良以老子深於《易》者也。
遁叟嘗謂:「老子深於《易》,尤深於『歸藏易』。」並常謂:「孔子於《易》法乾,老子於《易》法坤。」又謂:「孔子得《易》之髓,老子得《易》之神。」續又謂:「孟子得《易》之用,邵子得《易》之體,周子(濂溪)得《易》之幾。」夫體可狀可言,而神無形無名。遁叟法「老子易」者也,故其於世間法,亦常自謂:「獨背時趨,無能迎合新潮。」其實在內心觀念裡,常謂:「宇宙如圜(○),週而復始,始復返終,無始無終,無新無舊。週而復始,始復返終者,為一大循環,為一大圓周(○);即新即舊,即舊即新,且復如循環之無端,不可紀極。其要在能善體之,而善悟之耳。」其所開示,一言一語一機一竅,無不可破眾生之惑,而啟萬世之迷也。此對孔老二聖「法易之異同」及其神髓之指點,千古來無人道及,以其自得之也!自得於心,自得於道,且復具有前修也。
夷考《老子》全書,以道為體,亦以道為用,其所謂德者,道之德也,所以輔道之行也。可融通百家之心法,而合萬流之玄要。綱舉目張,體用兼賅,自宇宙萬物以至倫常日用,自先天後天以至陰陽變化,無不以「道」一以貫之。「先天而合天時,後天而天弗違」,中天地而合中道,無存而不在,無用而不宜,非但為玄理派哲學書,且亦為實用主義派哲學書,唯能通而用之者鮮耳。由老子之「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!而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」,即可證之。遁叟斯書,無論其言道言德,言事言物,言虛言玄,言義言理,無不切合老子斯旨。得其竅要,不但盡人能知能行,且復易知易行,惜世人莫之知莫之行耳。即知即行,即行即知。徹其「活法天機」,不死於文字章句下,而以之修道,以之立德,以之養生,以之應世,以之明心,以之盡性,以之聖化其人生,以之神化其人生,無用而不當。進而自與天合_一,與道合一矣。豈只燮理陰陽,旋轉乾坤,化育萬物,參贊天地而已哉!且可直與先天地先宇宙化而為一矣。
老子不云乎: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獨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為天地母(註:各本作『可以為天下母』,此據遁叟聖解本改正。范應元本及王弼本同,詳參聖解本二十五章注)。吾不知其名,強字之曰道。」老子於同章又曰:「域中有四大,而人居其一焉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」(註:參同上章)此「先天地生」,而「可為天地母」者,正是老子之所謂「道」也。道既先天地生,當亦先宇宙而存在矣。鶴林寺僧壽涯不亦云乎:「有物先天地,無形本寂寥,能為萬物主,不逐四時凋。」此完全受「老子道」之影響,而有所悟有所見也。老子未言「先宇宙」而遁叟言之,其道一也。由「先天地道」,而體會出「先宇宙道」,其「心境」與「悟境」一也。遁叟認為:「先天地之學」與「先宇宙之學」,心也,神也,玄妙莫測,感而遂通之「靈感」也。與三教聖人玄修有得之千萬種變化莫測之「自在神通」也。亦即人人本自具有之「自性神通」!修之即得,不修則不得也。圓機之士,分合皆可,非禪宗所謂「向上不傳」也。
《道德經聖解》一書,除上述與世人異,並言人之所未言,明人之所未明者外,即為其將全書取精擷華,而系統地歸納為二十四大原理原則,綱舉目張,以昭示於世人,使知有所守,有所法,大無或遺,小無不備,千古來未之有也。茲特為歸納而分舉如下:
1.乾坤原理,2.宇宙原理,3.自然原理,4.無為原理,5.循環原理,6.天道原理,7.相對原理,8.玄同原理,9.生生與唯生原理,10.守中與養中原理,11.用反與反用原理,12.用無與無用原理,13.用虛與虛用原理,14.玄牝原理,15.性命原理,l6.返璞還醇原理,17.歸根覆命原理,18.清虛靜定原理,l9.無我無爭原理,20.非兵非戰原理,21.無事無治原理,22.君學聖學原理,23.聖功神化原理,24.先天無極原理。
此外,如修道修德心法,養性修真心法,長生久視心法,道化人生與道化世界心法等等,無不徹膚見髓,自著心傳。且凡有所見,要皆不求與老子合而自然合,不求與老子同而自然同也。
昔蘇子瞻贊子由《老子解》一書有曰:「使戰國有此書,則無商鞅韓非;使漢初有此書,則老孔為一;使晉宋間有此書,則佛老為不二。不意老年見此奇特。」而深歎為觀止矣!故無逸子直認:「《老子》為萬世不朽聖典。」並曰:「趙普謂半部《論語》可以治天下,若於《道德經》,通其片言只義,亦可以為帝王師,為萬世法。」吾於《道德經聖解》一書,校讀既究,對於子瞻與無逸子二先生言,亦深具有同感焉!彼二子如得讀遁叟斯編,其讚歎不知又為如何矣!
一九八三年六月曹哲士於文山精舍
提要
本書凡三卷,湖南邵陽文山遁叟蕭天石著。捲上為《老子聖義闡微》,卷中為《道德經聖解》,卷下為《老子聖義闡微附參文》。本書據自序署為一九六五年春三月,則全書之執筆當在是歲以前,迄一九七八年夏七月,歷年凡十餘載,時作時輟,始告殺青,其費力之大,可以想見矣。捲上首「老子新傳」,於新傳中不但可概見老子一生史實,尤可探得其學術思想;較司馬遷之《老子本傳》,與《神仙傳鑑》中之有關傳記,遠過之矣。次為「老子聖義闡微」,再次為「道德經指玄----三宗與九觀法要」,四為「老學與易學」,五為「老孔二聖法易之異同」,六為「黃老學與老學」,七為「老學與禪宗」。文僅七篇,各篇中無不有其獨造之妙,直所謂多有能「契二千餘年來前人未契之心,啟二千餘年來前人未啟之迷」!於《道德經聖解》八十一章中,所發抒神思之奇,玄想之妙,與傳不可傳處之奧,則尤見其然!於博覽百數十種老子名注中,確為不落古人窠臼,匠心獨運,別出新裁,得未曾有。
《道德經聖解》一書,采河上公八十一章分章法,而未用其章名,以便於讀者之參究計耳。字句與坊間通行本小有出入,故又可稱之為《道德經》定本。凡異同處,於註釋中概有說明。全書各章正文後,均有註釋;注文與正文用不同字體區別之,藉資醒目。緊接註釋,即為本書各章之聖解。如經文第一章聖解凡四節,計為:「總闡大道綱宗第一」、「分闡有無第二」、「通其分為一第三」,最後殿之以「參證章旨第四」。其經文第二章聖解凡三節,計為:「總破名相對待第一」、「繼闡大道功用第二」,最後殿之以「參證章旨第三」。其餘類皆如之。
《道德經》八十一章經文後,各有「註釋」,以考釋章句文字,使人易讀。注文之後,各有「聖解」,以總闡宗旨,一至三篇不等,且各為「標名」以定全章「綱宗」,藉之以為中心思想,使解說無所或離。最後殿之以「參證章旨」,間有一篇不能盡其意者,再為增撰「補參章旨」一文,以期老子聖義無有或遺也。綜計全書聖解與參證章旨文,共凡百八十有二篇。且其行文思想,無不即道即德,即德即道;即體即用,即用即體;道德不二,體用亦不二。且復能即道德而超道德,即體用而超體用;即天地而超天地,即世間而超世間。而使「老子道」,確乎博大無極,高明無極,悠久無極,神化無極。全書立論解說及其章法與形式,無不與千古來注家異,謂之能一新世人耳目,實未為過也。古德謂:「熟讀老莊千百遍,自能超聖又超神。」讀斯書竟,尤易有此會心也。
本書卷下,為《老子聖義闡微附參文》,有供參證之要,唯視之為附錄可也。其要者如「老子評述舉隅」、「老子評述糾謬」、「歷代老子評述雜記」,及「東方哲學與老子哲學」等,均不可或忽者也。
遁叟深於《易》者也,尤深於道家易學,神於丹家易學。嘗謂:「老子得《易》之神,孔子得《易》之髓。」其言與邵康節先生之「老子知《易》之體,孟子知《易》之用」尤為妥切。又謂「《老子》五千言,雖未一言及《易》,然實無一言不與《易》合」。今綜觀先生全書解義,亦無一理不與《易》合者;入乎《易》,而又能出乎《易》:未明言《易》,而又言言合《易》,此其所長而又與眾解異者也。歷代解家,皆自拘於門庭,執於知見,泥文滯義,死於句下而不能化。故多困於一偏一隅,死於時空,不能圓全周至,而得其真。凡所解者,道家謂之合於道,儒家謂之合於儒,法家謂之合於法,佛家謂之合於佛,兵家謂之合於兵,縱橫家謂之合於縱橫,神仙謂之合於神仙,而道教則更奉之為教祖。且無不「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」,而「守之可以聖,用之可以神」,尤復能「一義常含千萬義,萬世用之萬世新」也。夫老子之道,與天地准,如「易與天地准」然。且道先天地生,尤復生天生地生萬物。故能冒天地之道,而通百家之要,且又能超宇宙而獨存,超時空而神化。
遁叟之聖解諸章,亦概能「獨超文字求新義,能於言外見真章」,而使「道通天地外,不在有無中」,與百家合而不合,不合而合。正老子自謂其道大,故似不肖,實則無不「肖而不肖,不肖而肖」,切不可執迷而不悟,心死而不活也。故斯解不但能圓通百家,貫串萬派,且復能「通其分為一」,而自然神化,自成一家言也。
遁叟為人,樸實無華,自少至老,無書不讀。於主編此《子學名著集成》之前,曾審訂主編《道藏精華》十七集,所蒐羅孤本秘籍則達六百餘種之多。次則為《密宗叢書》、《禪宗叢書》、《中國醫學名著叢書》及《中華文化叢書》等多種。其所自著者有:《道家養生學概要》、《道海玄微》、《禪宗心法》、《世界名將治兵語錄》、《人生內聖修養心法》、《大學中庸貫義》、《大君統.治學》及《世界偉人成功秘訣之分析》、《孫子戰爭論》、《周易哲學闡微》、《四書玄解》等多種。平生行文,署名亦眾,如天玄子、太乙山人、糊塗道人、玄真子、了一子等,隨興而署,不勝枚舉,且自亦不復記及矣。
全書由道德而推及乾坤原理、宇宙原理、自然原理、無為原理、循環原理、天道原理、相對原理、對動原理、反用原理、玄牝原理、性命原理、返還原理、君學原理、聖功神化原理、先天大道原理等等,以及由各原理而衍出之無窮無盡之法則,尤能發千古來前人解老子者之所未解,而一言可為天下法,一字可為萬世師者,比比皆是也。
點睛
(本篇在原版全名為「道德經聖解提要與全書讀法點睛」。)
一、本書之撰著綱旨,壹是以《道德經》為體,以老子心為心,進而復融《大易》與老莊而通之,合老孔與百家而一之。必如此開宗,由之而方見其大,方不失我「中華道統文化」之大本大根之所繫也。《易》為諸子百家之源,伏羲之《易》,即文王之《易》,文王之《易》,即孔子之《易》;而黃帝與老子祖坤而法坤之《歸藏易》,亦即文王與孔子祖乾而法乾之《周易》。體雖有異,而用則大同;法雖有異,而本則不二,其同歸於《大易》「絜靜精微」之旨則一也。詳參本書「老學與易學」、「老孔二聖法易之異同」及「黃老學與老學」三文,即知老子之教與孔子之教,實二而不二矣。《易》不云乎:「天下殊途而同歸,一致而百慮。」分之中,有其不可分者存焉。至其極也,不但老子之教與孔子之教為不二,且與伏羲、黃帝、堯舜之教為不二;辭雖有異,而旨則大同;用雖有異,而道則大同。同不同之謂大,解不解之謂聖。切不可食古不化,為古人所奴,而不能自破藩籬,為「透網金鱗而不滯水」也。
二、昔唐相陸希聲贊老子,略謂:老子之先天地,本陰陽,推性命之極,原道德之奧,實可與伏羲之畫八卦,象萬物,窮性命之理,順道德之和,同其原。老子察《大易》七八之正,致柔守靜,而統之以「大」,可與文王觀《大易》九六之動,貴剛尚變,而要之以「中」通其宗。老子擬議伏羲,彌綸黃帝,冒天下以道德之化。實可「與孔子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,導斯民以仁義之教」合其權。伏羲、文王、孔子,乃聖人之極也。而老子無不變而通之,化而用之,研至變之機,察至精之歸,斯可與言「至神」者矣。是以景迂生不云乎:「伏羲、文王、周公贊《易》之後,唯老子得《易》之變通屈伸,知柔貴虛,務應而不務得,慇勤以立言,幸此書之存也。」葉孟得直謂:「伏羲、神農、黃帝,至於堯舜,世相傳者,不出乎《易》。質諸老氏,則與《易》異者無幾?」余故曰:此中華道統所繫之大本大根也?豈可忽乎哉?
三、本書首冠以《老子聖義闡微》一書,次方列《道德經聖解》者,以其應視為全書之畫龍點睛書。不由斯書入手,即讀萬年老子,仍是死讀老子者,無以異於人,無以出乎老子藩籬,仍是文字漢。孔子贊老子,稱其不可知也「猶龍」,以老子「道」之變化莫測,神化莫測,隱顯莫測,正反莫測!如能為世人所測,則以孔子之聖,不致嘆其「猶龍」也矣。且老子書之「道極萬世之統,德通百家之要」!自三代遺文以下,無有能外其道者,亦全在斯書之傳。詳參窮究,全書實可自成一書。指前人未指之玄,發「三宗九觀」之要;通《大易》與黃老為一家,闡禪佛與老學為不二。別樹心法,獨標玄義,雖發千古來先聖所未發之旨,然無不為千古來先聖所欲言而未言之義。以此心同,此理同,故「此道通」,而「此心亦通」也。世人如不欲「死於老子腳下」,而欲使千萬世來者,修之亦能有「猶龍」之成!群相與不愧為「老子之徒」,則余之為斯書之傳,亦云幸甚矣。
四、古聖謂:「道不同,不相為謀。」故儒釋道三家不相為謀,諸子百家更各自為說,不相為謀矣。如能以「道」大同於天下,不使異端,終為異端,而「通其分為一」,則雖百家,亦莫不可大同也。圓機之士,萬物皆備於我,萬理皆備於我心,分合皆可,中和之極,至一之極。至一則無二,無二則無爭矣。名當其道,義當其性,事當其能,法當其分,而各安其性命之情,則天下自「大定於一」矣。且至其究極,不一亦可以為至一,以有道存乎其間也。
五、余早歲在《大君統治學》一書中有云:「夫心在世外者,方能應世;身在甕外者,方能運甕;身在道外者,方能弘道;心在經外者,方能通經。」吳稚暉老人過青城時,見而深許之,謂正所謂「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」者是。故欲得「真老子」,不可死在《道德經》之語言文字章句下,然亦不可離《道德經》以說教。然總以置心於老子道外以觀老子,方為至當。余常謂:「身在天地外者,方能觀天地;身在宇宙外者,方能觀宇宙。」欲通造化無形外者,非心超造化無形外不可,欲超老子而觀老子,則切不可死在《道德經》章句下,方能神而明之,通而用之也。本書擴大老子藩籬者,其「聖義」亦即在此。以其最高聖義,本來無所不包,大徹宇宙,而小不遺一微塵也。即道即宇宙,即宇宙即微塵,即微塵即世間,即世間即道法。一而通之,契而合之,則其用無窮矣。
六、本書既融《大易》與黃老學而通之矣,則老學與禪宗,自可體同之,圓而通之,合而參之,化而一之。一以貫之以為體用,則自可道佛無礙,禪道為不二矣。且「老子道」之與「禪佛教」,其行文遣辭,自可大而同之,「通其分而為一」也。佛謂「一切眾生,皆有佛性」;天玄子謂「一切眾生,皆有道性」。故盡人皆可成佛作祖證道如如也。我佛又謂「如來以一乘實相之法,運諸眾生,到涅槃彼岸」。亦即證道果也。法性與佛性與道性,一而已矣。性體在寬成寬,在狹成狹;在佛成佛,在道成道。韓愈之「牴排異端,攘斥佛老」,未能大而化之,通佛老與孔子而一之也。佛家之有禪宗,亦猶道家之有丹鼎派也。丹鼎派簡稱曰丹宗與仙宗,道家之精微,盡萃於斯,與禪宗之於佛家無別。禪宗為佛之心宗,主以心傳心。釋迦拈花,迦葉微笑,即得「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實相無相」法門之授受,自如來付囑迦葉為第一祖,二十八傳而至達摩,以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為宗。梁武帝時泛海至廣州,止嵩山少林寺為東土初祖,傳法印可為第二祖。直至六祖慧能,顯不識文字相,而廣開頓宗法門,五宗七派,極千世之盛,佛光普照,度盡天下蒼生。且其道迄今不衰,復將廣被「無盡世界」,度盡無盡眾生於無窮苦海!不亦懿歟盛哉!以「六祖道」與「老子道」,歸根究底,二而不二。一切萬法,不離自心自性,自道自生,一而不二也。
七、昔余於「老學與禪宗」心法中,曾假玄玄丈人之言曰:「以吾觀之:老子道高於禪宗道遠矣。」除於從根切實指點其心法外,並指出其「相互會通」之大要處凡十三,末並指陳其「互異處」以為「剩語」。能了「本來無一物」、「何事惹塵埃」,無則大同矣!大而同之,同而化之,化而通之,通萬殊為一,一復歸無!無分別相,則無爭矣。總之,大道一而已矣!無而矣!豈有多哉?不但禪與道不可分,佛與道又何分哉!直至一亦不立,則自「玄同」矣。「玄同」,則合於余所倡之「老子道」、「玄同宗」也。其大無外,其小無內,其義無窮,而其神可與宇宙精神共往來矣。
道門語要註:以「道」來說,天下宇宙實在是無可分,並且也無法分。所以蕭天石先生發自「道心」之論則曰「通其分而為一」。但按實際來說宗教各派,確實不可合,合則亂矣。因各派必須維護各派之門面,合為一則代表各派被消滅,其門人豈能坐視?「道」可包含一切派別,而各派卻不能代表全部「道」。因此我說:老子道高於世間各道遠矣!
八、本書《道德經聖解》,系采河上公八十一章分章法,而未採用其章名。古本無章名,後人名標章旨,以定綱宗。余則更詳為分別,用張聖義。其「參證章旨」一章,則系以指點功夫為主。道功、聖功、心功、性功、神功,以修道德故,故除指點理論外,對於道家功夫,無不盡焉。或明言,或旁指,或暗渡金針。唯有須用參悟功夫,方能得其門徑,以所傳者,全繫上上乘道法與口訣,用渡上上根人。須知《老子》一書,全書五千言,言言是道,字字是功夫。其會否全在自己用心參會與領悟而已。老子自云:「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,而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」道流!於此書切實參會,勿錯過一機,勿錯過一語。
九、本書解老子,為千古來唯此一家之特異解法,章章節節字字,均宜仔細參會,切勿囫圇過去,致入寶山而空回,則幸甚矣!須知「法在自心頭,密在自心頭」。悟須自悟,知須自知,解須自解,得須自得。
十、本書全書除老子《道德經》仍為八十一章,並分章為之註釋考校外,各章並為之總闡「宗旨綱宗」與「參證章旨」一文,純傳老子大道與心性修持功夫,此為千古來得未之有者也。因此增訂,總計全書共得一六五章(節),校之八十一章本,遠為詳盡而無餘蘊矣。於焉而可以聖,可以神,可以化,可以參天地,同宇宙,與道合一,而變化無方,生生無息矣。此為自有《道德經》解注本以來,未之有也。
十一、本書卷三為「老子聖義闡微附參文」,藉以貫通「聖義闡微」而歸於一致。首論「東方哲學與老子哲學」,殊多新探,為研究東西方哲學思想之異同者,所不可不比較觀之也。
十二、其次為「老子評述舉隅」,與「老子評述糾謬」,及「歷代老子評述雜記」三文,共選刊自景迂生以下凡八章,均為歷代深究老子有得之碩學名家之遺論,而為坊間難得一睹之「鳳毛鱗角」之言,匯而出之,以供萬世後人之參證焉耳。余欲無言,在讀者於其中善自體認也。
十三、校讎之事,自古為難;手民之誤,而今尤甚。本書最初於「中國子學名著編修會」中,本設有專司;唯以當時由於基金會之不識此中艱苦,致校者為爭取出書時間,未能三校四校,以求盡善盡美。余於百忙中又未及親校,以致無可挽回矣。初版隨同百巨冊全書贈送於海內外各大圖書館者已矣。茲值斯書重版伊始,幸經道友劉寄生博士,自願親自校讀一遍,其功不可沒。唯以於萬忙之中,遺校未及者,在所難免。夫人曹哲士,又親自將全書原文逐句逐字點校一遍,手披原書,口誦原文,無一字之或遺,遇有疑難,再事考校原書原文,一一釐正;斯書或得覓無失矣。余適在大病後未死者幾希之中,未能親自代勞一二。愧感交集,不能不志數語如上,以示不忘耳。
一九八三年六月六日歲次癸亥遁叟書於文山精舍
自序
老子《道德經》一書,上承五千年道統正脈,下啟億萬世聖教心傳。言其體,則博大精深,浩瀚無涯,虛無湛寂,圓通無礙。言其用,則物我同徹,內外雙融,理事兼賅,體用咸宜。言其學術思想,則窮極宇宙造化之源,包舉天人一貫之道,超越一切而又能涵蓋一切,陶鑄一切而又能終始一切。確為千古明燈,萬世聖經。故古哲謂:「三日不讀《道德經》,即覺舌本強間。」又謂:「讀孔孟書,可以聖化;讀老莊書,可以神化。」惜以其造道玄微,揭義高遠,文簡辭古,理奧旨幽;左之右之,無不通之;正之反之,無不合之。致二千餘年來,除章句之校勘訓詁註疏考據外,鮮有能得其血脈與全旨者!大抵不泥於辭,即失於義;不偏於此,即誤於彼。或蔽於虛無,或誤於玄妙,或執於陰柔,或滯於空寂。
嘗試觀之,韓非之解,譎而不正;河上之言,玄而不經;輔嗣之注,精而不賅;葛玄之說,雜而不純;等而下之,更無論矣!不溷於儒即溷於佛,不溷於神仙之道,即溷於方士之術。就使注愈多而道愈晦,解愈眾而理愈澀,膚識曲箋,因托附會,紛歧百出,面目全非。於焉群相誤認老子為堅瓠之不可食,因愚誤愚,以盲引盲,而猶沾沾自得,良深浩嘆!實則《道德經》五千言,裁成輔相,因物與合;大無不包,小無或遺;無形無跡,而無與不化;無方無所,而無適不宜;冒天下之務,通萬世之變,豈可以一隅之學方之哉!
大凡治子學之要,宜先求其全體大義,瞭然其學說之整個思想體系,而有以貫通之條理之,方不致支離破碎,會此失彼,得一遺萬。校勘訓詁,得其最初入手門徑耳。釋字解句,亦只是其義理之一枝一葉耳,不能深入其堂奧,徹悟其心法,欲其求能居中應圜,綱舉目張,循流逐脈,左右逢源,不可得也。歷來子學名家,大抵對於會悟體證與條理貫通功夫,多所未逮;自漢唐而後,群重傳經之學,致老學聖義不彰久矣。即有治老者,亦未能盡舍門戶之見,解師承之縛;故鮮詳密精審,曲盡其妙,陳義高明,造端宏大,深得老子骨血,而契其神髓之作。至若創闡新義,超乎象外,能發前人之所未發,得前人之所未得,即老子而發揚老子,即老子而光大老子者,更為曆數千百年難得一見之事矣。
夫注書之要,不難於獨出新裁,而難於創見高明;纂輯之要,不難於採摭淹博,而難於抉擇精審;解闡之要,不難於章句訓詁,而難於融通條貫。若徒事搜殘輯逸,而欲炫淵博,便等類書;陷於泥古不化,而欲廣述學,只同箋疏。無戛戛獨悟之神思,無深造自得之默會,而就字解字,就句解句,斷章取義,襲古剽今,無益也。質直言之,注書實難於著書,著一部千古名著易,注一部不朽名著難。故莊子曾慨乎言之曰:「萬世之後,而遇一大聖,知其解者,猶旦暮遇之也。」大凡能見古人之所能見,解古人之所能解者,不足為奇。須能見古人之所不及見,解古人之所不及解,悟古人之所不及悟,斷古人之所不及斷者,方足為上。而尤貴乎能使我與著者為一:心通為一,神通為一,意通為一,理通為一,且不求合而自然合,不求一而自然一,方為上乘!方可謂為著者知己,方足昭垂後世。唯欲至此境地,殆萬不得一。故《老子》一書,二千餘年間,解注考校訓沽譯述,與乎泛論之著,千有餘家,可觀者亦幾達百餘家,然大抵皆一得之論者多,而能圓融條貫,渾然無隙,入赤水而得玄珠者寡,良有以也。
竊余自束髮受教,隨父讀經史,及長轉參老莊,先君命先讀白文百諞,自求解悟,俟有所得,方可漸及注家;切忌拘泥前人窠臼,死於義下。每焚香默坐朗讀,久久輒有所會。及泛閱漢唐以來諸家解本,便病其駁如,而多有不恰處。然三十餘年間,總一語噤不敢吐。初也雖覺其各有不恰處,然拈不出其所以不恰,及如何方是所以恰來;後力求以吾心應老子心,本老子心會吾心,迄乎深造玄微,參諸五千言,無有不是,方始言下頓悟,豁然開朗,不陷於淺薄之境,不蔽於一隅之說,而取之左右逢其源矣。
解書之最上乘原則,在以經解經,以子解子。本此原則,解老子亦然,宜以老子解老子,而切忌以己意解老子。以己意解老子,是使老子合我也,以老子解老子,是使我合老子也。故不熟讀老子千百遍,深入默契,通體朗暢,復會參諸家註解,反覆循證,明辨得失,進而尋其微旨,擷其精義,融而通之,神而化之,又曷能使我與老子為一?不能為一,則解來解去,總屬隔一層,又曷能得真老子?以道觀道,則不失道;以物觀物,則不失物;以老子觀老子,則不失老子。千古來碩學名家,自韓非、河上公、王弼以下數百家解者,雖各有獨到之見,一得之解,要皆所失者多;使老學之聖義,不能昌明於天下萬世者,以此。
夫《老子》之為書,以自然為宗,以大道為體,以天地為爐,以萬物為化。其內修也,以清虛謙退自守,以柔弱卑下自持,以恬淡寂靜自適,以歸真返朴自頤。其應世也,以無為為大為,以無用為大用,以無治為至治,以不爭為至爭。廣大精微,本末備具,與時推移,因物變化,綜三代之統,賅百家之長。故世謂:用其糟糠,可以「內聖」;用其皮毛,可以「外王」。莊子所謂「塵垢秕糠,猶將陶鑄堯舜者也」!
《道德經》一書,實足以當之。故孔子見老子,便盛稱其不可知猶龍,曰:「鳥,吾知其能飛,魚,吾知其能游,獸,吾知其能走。走者可以為網,游者可以為綸,飛者可以為繒。至於龍,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。吾今日見老子,其猶龍耶!」旨哉其言也!夫孔氏之學,乃與人為徒者也,故能入而不能出;釋氏之學,乃與神為徒者也,故能出而不能入;至若老氏之學,則為與天為徒者也!故能超世獨立,能入能出,能用能藏,人神合一,而復歸於天。惜乎後世,除莊子外,繼起無人,而解者又未能發揚光大,徹其神髓,可不痛哉!
《老子》之所以難於解悟者,主在其無論說道說德,說理說教,均是從最本源處、最玄妙處、最高明處、最博大處立論;所言無不是最上一乘聖義,無不是超然物外,游心於虛無有之鄉,獨與宇宙精神往來。故其為道也,萬化玄通,深不可識;隱顯無間,精圓絕倫;天機神理,高妙莫測;體用一源,渾合太虛。以天人為一體,以死生為一條,以本末為一環,以可不可為一貫;解其桎梏,遺其象跡,同萬殊而通其分為一,莫窮其始,莫究其終。如此,又曷可望世人之盡人能悟其言外之道,得而知解也?設盡人得而神會之,得而知解之,則即失其所以為《老子》;而莊子亦不致盛讚其為「古之博大真人」矣。故《老子》一書,非大智慧人,不能究其義;非大學問人,不能窮其理;非大徹悟人,不能通其道;非大有為人,不能宏其功。只辭單義,類能極諸聖功,片言半語,皆可臻於神化,至其撥亂反正之功,平治天下之用,則實乃其土苴緒餘矣!
《老子》五千言,其影響於我國文化學術與人民生活思想及政治者,至深且巨;其在世界上之學術地位,尤備極崇高,譯本之多,除《聖經》外,便首推《老子》;其中英譯本即達四十餘種之多,由此即可想見其盛矣。茲特本三十年沉潛研索之所得,纂著斯書,推闡其聖義玄理,論述其整個思相體系,無一不以直徹老子本意為主,凡自得於心者,雖間及於不傳之旨,要皆為老子血脈,用明聖道。不少處,闡千古來前人未及闡之道,解千古來前人未及解之義!所說不尚墨守,不泥門戶,不墮空疏,不事抵排;務求精審而切實用,超人道而入天道;建立共是,而立於不可破之境。既不欲以章句誤蒼生,亦不願以文言惑天下;因道弘道,即德明德。義不拘於今古,理不失於賢愚,氣不困於雕琢,意不竭於侷促,務求內足以化己,外足以化人,小足以化俗,大足以化世。俾老子之道德言,能大行於來茲,而進世界於大同,登人類於聖域也,是則作者所馨香祈禱者也。
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日於石屋草堂
老子新傳
新傳系據《史記》與《莊子》,而為之文理補充。《史記》老子傳,系與莊子申韓合傳,雖較墨子為詳,然遠不若《孔子世家》。孔子問禮於老子,嘆其猶龍,而傳中所記,僅寥寥數語;若僅止乎此,孔子當不致興猶龍之嘆也。前人史料,可資參證者,厥唯《莊子》一書:莊之於老,猶孟之於孔也,故其記述較詳。且為一個大思想家作傳,應使人讀其傳即可由之而想見其人,並由之而得其中心思想之主旨概略。愚生也晚,不得見老子,然讀其書,猶可想見其人,嚮往之心,無時或已;故特重為之撰新傳,藉張絕學之幽渺,而正二千餘年來之簡失焉!凡所引述,均有本源;於兩千餘年後,傳兩千餘年前之大聖,並欲有以張道家之統緒,若妄為臆說,則不足以昭信於後人矣(讀本傳時,注宜參究。注多精闢語)。
老子者,①楚苦縣、厲鄉,曲仁裡人也,『姓李氏,名耳,字聃,③周守藏室之史也。
孔子適周,將問禮於老子,④曰:丘治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經,自以為久矣,孰知其故矣。以奸者七十二君,論先王之道,面明周召之跡;一君無所鉤用,甚矣!夫人之難說也,道之難明邪?」老子曰:「子所言者,其人與骨皆已朽矣,獨其言在耳。甚矣,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。夫六經,先王之陳跡也,豈所以跡哉!今子之所言,猶跡也。夫跡,履之所出,而跡豈履哉!……性不可易,命不可變,時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於道,無自而不可,失焉者無自而可。」⑤
孔子復言仁、義,⑥老子曰:「仁、義,先王之蘧廬也,止可以一宿,而不可久處,覯則多責。⑦夫播糠眯目,則天地四方易位矣;蚊虻噆膚,則通夕(夜)不寐矣。夫仁、義慘然,乃憤吾心;亂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無先其朴。吾子亦放風而動,惚德而立矣,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?⑧且予所言者,其人與骨皆己朽矣,獨其言在耳。君子得其時則駕,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。吾聞之,良賈深藏若虛,君子盛德,容貌若愚。去子之驕氣與多欲,態色與淫志,是皆無益於子之身;吾所以告子,若是而已。」⑨
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未聞道,求之於度數而未得,求之於陰陽而未得,復南之沛往見老子。⑩老聃新沫(沐),方將披髮而干,慹焉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見曰:「丘也眩與?其信然與?向者先生形體,拙若槁木,似遺物離人,而立於獨也。」老聃曰:「吾游於物之初。」孔子曰:「何謂邪?」曰:「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,嘗為汝議乎其將。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;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;兩者交通成和,而物生焉。或為之化,而莫見其形。消息滿虛,一晦一明;日改月化,日有所為,而莫見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歸;始終相反乎無端,而莫知其窮。非是也,且孰為之宗?」
孔子曰:「請問游是。」老聃曰:「夫得是,至美至樂也。得至美而游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」孔子曰:「願聞其方。」曰:「草食之獸,不疾易藪;水生之蟲,不疾易水;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。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。夫天地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;而莫之能滑,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?棄隸者,若棄泥塗,知身貴於隸也。貴在於我,而不失於變;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夫孰足以患心已!為道者,解乎此?」孔子曰:「夫子德配天地,而猶假至言以修心,古之君子,孰能脫焉!」老聃曰:「不然。夫水之於溝也,無為而才自然矣。至人之於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離焉;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?」孔子出以告顏回,曰:「丘之於道也,其猶醯雞與?微夫子之發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」
孔子歸,謂弟子曰:「鳥,吾知其能飛,魚,吾知其能游,獸,吾知其能走;走者可以為網,游者可以為綸,飛者可以為矰;至於龍,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。吾今日見老子,其猶龍邪?⑿
老子居周久之,見周之衰,乃遂去。⒀至關,關令尹喜曰:「子將隱矣,強為我著書。」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。莫知其所終!老子,隱君子也。⒁
老子修道,其學以自然為宗,以道德為體;以清虛為正,以無為為用;以本為精,以物為粗;以損為益,以詘為伸;以無知無慾為教,以無身無己為訓;以利而不害普物,以反而自成濟道;以柔弱謙下為表,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;以反朴還淳為修,以歸真覆命為紀;以自隱無名為務,而澹然獨與神明居。人皆取先,己獨取後;人皆取實,己獨取虛;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;人皆貴得,己獨不爭;人皆貴有,己獨尚無。凡有所行,與世反矣!故不為世知。其為道也,於大不終,於小不遺,故萬物備。廣廣乎其無不容也,淵淵乎其不可測也。老子者,其古之博大真人哉。⒂
或曰:「老萊子楚人也。著書十五篇,與孔子同時云。」⒃孔子之所嚴事,於周則老子,於楚老萊子。⒄老萊子之教孔子,示之以齒之堅也,六十而盡,相靡也。⒅與老子常樅之徒,同尚柔者也。⒆
自孔子死之後,一百二十九年,而《史記.周太史儋見秦獻公》曰:「始秦與周合而別;別五百歲而復合,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。」或云儋即老子,或曰非也;世莫知其然否?⒇蓋老子百六十有餘歲,或言二百餘歲,以其修道而養壽也。(21)
老子之子名宗,宗為魏將,封於段干。宗子注,注子宮,宮玄孫假,假仕於漢孝文帝。而假之子解,為膠西王邛太傅,因家於齊焉。(22)
老子無為自化,清靜自正。(23)貴道德而小仁義,輕禮法,賤兵刑。後世之學老子者,則詘儒學,儒學亦詘老子;(24)道不同,不相為謀,豈謂是邪?(25)夫天下,殊途而同歸,一致而百慮!至乎其極,大通於一,豈有分邪?是謂玄同!(26)
【附注】
本新傳共分為十段:(一)敘孔子姓名裡居。(二)敘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。(三)敘孔子南之沛問道於老子。(四)敘孔子歸而贊老子。(五)敘老子西隱著書。(六)總敘老子學旨。(七)插敘老萊子。(八)插敘周太史儋並述老子年壽。(九)敘老子後嗣世系。(十)敘儒學與老學之互詘,實則無所用其分也,以為總結。
①老子為何稱老子?或曰:「生而皓首故稱老子。」或曰:「以其年老,故稱其書為老子。」胡適認為不足信,而以「老」或為其字,春秋時人常將字用在名前,如叔梁紇,孔父嘉,孟明視,孟施捨等:前二字均為其字,後一字方為名。又如孔子弟子冉求字有,《論語》中又稱有子,即為一例。又認或為其姓,謂古代氏姓有區別,老子系姓老而氏李。嚴靈峰考證春秋前有老姓,如顓項子有老童,《左傳》宋有老佐,魯有老祁,晉文公有老古,宋大夫有老成方,楚有老萊子。唯時至今日,當時為何稱老子,又稱老聃,已難為可資徵信之定論矣。唯其為集我國道家學術思想大成之宗師,與其所著《道德經》一書,為我國道家之聖經,則為無可或疑者也。
②司馬貞索隱云:「楚苦縣本屬陳,春秋時,楚滅陳,而苦又屬楚,故云楚苦縣。」《後漢書·郡國志》云:「苦,春秋時曰相。」曲仁裡屬相之賴鄉。楚滅陳後,改相為苦,今河南鹿邑縣。老子後又移居沛,今江蘇徐州。故《莊子·天下篇》云:「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,乃南之沛,見老聃。」後仕於周,終隱於秦至卒。
③王念孫《史記雜誌》云:「史公原文,本作『名耳,字聃,姓李氏。』今本姓李氏,在名耳之上,字聃,作字伯陽,謚曰聃。此後人取神仙家改竄之耳。案索隱本為:『名耳,字聃,姓李氏』七字,注云:『案許慎云:聃耳曼也,故名耳字聃。有本字伯陽,非正也。老子號伯陽父,此傳不稱也。』據此『則唐時本已有作字伯陽者,而小司馬引《說文》以正之,取古時名字相配之義,而不從俗本,其識卓矣。』」叟按:念孫之說是也。字伯陽,見於《列仙傳》。《史記·周本紀》集解引唐固曰:「伯陽甫,周柱下吏老子也。」伯陽甫生於周幽王之世,此乃誤混為一人。故刪「字伯陽」。魏源氏直認:謚曰聃,誤。謂「匹夫無謚,聃又非謚法,其妄無疑。」《史記.始皇本紀》曰:「太古有號無謚,中古有號,死以行為謚。」張守節正義曰:「聃,耳曼無輪也。」故非謚法。據《經典釋文敘錄》改正,按《敘錄》曰:「老子者,姓李,名耳,字伯陽。《史記》云:字聃。」此可證唐陸德明所見古本《史記》,正作「字聃」也。
④孔子問禮於老子,世人聚訟紛紜,尤以認老子在孔子之後者,認其事為不足信。考孔子問禮於老子,除見《論語》外,並曾見於《禮記·曾子問》,凡四則,且曾記及「日有食之。」故當非後人所可杜撰。《史記》除《老子傳》敘及之外,於《仲尼弟子列傳》又云:「孔子所嚴事,於周則老子,於衛蘧伯玉,於齊晏平仲,於楚老菜子。」其《孔子世家》,亦有與南宮敬叔同往見老子之記載:「南宮敬叔與孔子俱適周,問禮,蓋見老子。」又記云:「辭去,而老子送之曰: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,仁者送人以言。吾不能富貴,竊仁人之號,送子以言曰:聰明深察,而近於死者,好議人者也;博辨廣大,危其身者,發人之惡者也。為人子者,毋以有己;為人臣者,毋以有己。」史公當不致以無說有,《論語》及《禮記》則尤然。其次,《莊子》一書,如《天運篇》,《田子方篇》,均記孔老二聖之問答甚詳,絕非虛構。《莊子》多寓言,然多托為烏有之人,於孔老則當不致有此。葉水心、崔東壁、汪容甫、黃東發等,雖疑其事,然舉證要亦非允當之論也。
⑤以上見《莊子·天運篇》,此一問答,方為禮之大本也,曾子問所記,乃禮之儀也。老子告以應以六經為跡,自然為履,依道而行,順而通之於大化,則自無自而不可矣。
⑥孔子見老子而語仁義,事見《莊子·天道篇》與《天運篇》。
⑦以上見《莊子·天運篇》。郭註:蘧廬,猶傳舍也。因時變為用,而不執不滯,則自冥合於道矣。揭仁義而行,人皆假仁義以行其非,則天下之大偽生矣。故只可一用,而不可執以為道也。
⑧以上見《莊子·天運篇》。此在吾以:人性自足於內,無假於外;大道之於人心亦然,如播糠眯目等事然。「外物加之雖小,而傷性已大也」。(郭注)持仁義以加之於心,心動於仁義,則適足以搖其性矣。故莫若歸真保朴,放道而行,無為而為,則天下自可無事而安,不治而治矣。
⑨以上見《史記·老莊申韓列傳》。聖人之處世也,因時以為用,得則駕,不得則藏。若「不忍一時之傷」強行其道,則適足以「驚萬世之患」(用老萊子語)。非徒無補於己也!大盈若虛,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,大聖若不肖。故氣不可驕,欲不可縱,態不可傲,志不可淫。對治之法,唯有一「損」字,損之又損,而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,則自無不治矣。通觀以上,可知孔子用「進」法,老子用「退」法;孔子以用為用,老子以不用為用。(按:《莊子·外物篇》老菜子謂孔子曰:「去汝躬矜與容知。」意與此老子教孔子者同。)
⑩《莊子·天運篇》曰:「孔子行年五十有一,而未聞道,乃南之沛,見老聃。老聃曰:子來乎?吾聞子,北方之賢者也,子亦得道乎?孔子曰:未得也。老子曰:子惡乎求之哉?曰:吾求之於度數,五年而未得也。老子曰:子又惡乎求之哉?曰:吾求之於陰陽,十有二年而未得。」(上段問禮,此段問道。)
⑾以上見《莊子·田子方篇》。此段全為大道授受之心傳,其精義與《道德經》五千言無不默契。孔子盛讚其猶龍,即由於此一問答語錄;切不可輕忽之也。郭象注此段及歷代解者,均未得其要,茲略申言之:
1.遺物離人而立於獨。泯物泯人,內外兩絕,忘天地而無偶,故立於獨,而無可對也。
2.吾游於物之初。游於未始有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天地之前:故雖處於萬物環繞之中,而若無物;處於天地兩間之內而若無天地,直到鴻蒙未判前;故能獨而無對。不但無對,在此境界,且亦無成也。
3.心困不能知,口辟不能言。此即大道不可求之於心,不可求之於言,不能知者,以不知為知也;不能言者,以不言為言也。此即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之意。將心求心,無心可得;將知求知,無知可得;不若泯之,無思無慮,則自道體現前矣。
4.嘗為汝議乎其將。本來,大道常存文字外,真詮不在語言中;然勉為汝議其未形之「將」。即試言乎宇宙天地萬物之本體矣。宇宙天地萬物皆自「無」來,故本經謂:「無,為天地之始。」由無生有,故本經謂:「有,為萬物之母。」無窮時間之運。無窮空間之化,而萬物生焉,而天地形焉,而宇宙成焉。其中大本大根,則全繫於無相無體之陰陽二炁之相蕩相成。此「將」字境界。即本經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」之境界也。
5.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: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;兩者交通成和,而物生焉。此為道之大本,禮之大本,亦即宇宙天地萬物之大本。這是道家形上學之本體論,也可以說是宇宙論的科學論。《易》曰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陰陽交則萬物生,陰陽不交,則天地或幾乎息矣,獨陰獨陽,不交則不生。陰「一」陽「一」交則成「十」;由之而中以立,一以成,炁以和,物以生。中一之道,中和之理,中庸之用,全取則乎此。宇宙有宇宙之中,天地有天地之中,人有人之中,心有心之中,不得其中,則天地不位,萬物不育,道不得其道,而失其所常,則息而毀矣。就其為禮之大本言,有男女(陰陽)而後有夫婦,有夫婦而後有父子,有父子而後有兄弟,而後有朋友,而後有君臣。五倫之生,五倫之道,五倫之義,五倫之禮五倫之德,均造端乎夫婦,亦肇始於陰陽也。擴而充之,彌綸天地,不外是也!《論語》載:林放「問禮之大本,」孔子曰:「大哉問!禮與其奢也寧儉,喪與其哀也寧戚。」此答非所問,以其非大本也。欲求大本,舍此段末由也。然而人鮮悟及之!
6.自「消息滿虛」至「莫見其功」一段,承上示自然之道也。自運自化自行自為,故莫見其功。莫見其功,無功之功也。
7.「生萌死歸」一段,示生死之道也。凡物有生必有死,生萌於未形死歸於未有。經謂「人受天地之中以生。」則得之於天地者,仍還之於天地,此即其歸也。
8.始終相反乎無端,而莫知其所窮,此示以循環之道也。自然之道往復循環,無始無終;即始即終即終即始,即生即死,即死即生,又何所窮之哉?
9.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,示守常之道也。天地有天地之常,人事有人事之常,死生有死生之常。行小變則可,若失其常道常經,則不可矣。
10.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。知其大常而守之,則壽夭死生之小變,成敗禍福之小變,均不入於胸次,又何有喜怒哀樂之生。中有主,則外不足以動內也。
11.自「夫天地也者」至「為道者解乎此」一段。示同於天地,通於大道也。「地」字,原文為「下」字,應誤。「夫天地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」。一於天地,即一於道也。萬物一於天地,則我一於天地,我一於天地,則天地與我為一;而天地即我,我即天地;宇宙即我,我即宇宙矣。「得其所一而同焉。」即同於天地,同於道也。萬物同於天地,我亦同於天地:則天人一,而物我同矣!能以此為大常,復具此眼孔,自「四支百體將為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」矣;又何足以滑心哉?死生如此,則身外之得喪禍福,愈不足為患矣!能視帝王如草芥,富貴功名如糞土者,在知身貴於隸也。我有所貴,而非彼之所貴;我能同乎天地,則視彼之所貴,猶泥涂也。守其大常,故不失於變。且萬化未始有極,豈可執之以「患心」哉?為道者,宜有此體認。
12.自「夫水之於溝也」至「夫何修焉」一段。示無為自然之道也。聖人之道,體天地無為而自然之德,不假修為,當下即是。一有所加,即一落有為,則失其本來矣。同於天地,則不修而物不能離;如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不自為而然也,何用修為?要極精極!
⑿本節全文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,「歸」字原文作「去」字,今依《莊子》文改。《天運篇》載:「孔子見老聃歸,三日不談,弟子問曰:夫子見老聃,亦將何規哉?孔子曰:吾乃今於是乎見龍。龍合而成體,散而成章,乘云氣而養乎陰陽。子口張而不能嗋,予又何規老聃哉?」
⒀本節全文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唯「老子隱君子也」一語,《史記》在周太史儋見秦獻公一段末。老子楚人,為周守藏室史甚久,故曰居周久之。其去秦之前,曾「免而歸居沛」(事見《莊子·天運篇》),孔子因往見之。據《莊子.寓言篇》:「陽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遊於秦,邀於郊,至於粱,而遏老子。」是孔子之沛在陽子居之前,以其得見老子於沛也。老於由沛而往秦西隱,至關,而為關令尹喜強其著書。按:「至關」,即指函谷關也,以其為入秦之要道。索隱:《李尤函谷關銘》云:「尹喜要老子,留作二篇。」正義:「《抱朴子》云:「老子西遊,遇關令尹喜於散關,為喜著《道德經》一卷,謂之老子。』或以為函谷關。」關令尹喜,即關尹喜。
《漢書.藝文志》,關尹子九篇,班固自注云:「名喜,為關吏。老子過關,喜去吏而從之。」是關令為司關之吏,而尹為其姓也。古有尹姓,史可考。《劉向別錄》云:關尹,名喜,號關尹子或關令字。」古籍亦多僅稱關尹,為名學人。如《呂氏春秋.不二篇》云:「關尹貴清」。《莊子.天下篇》云:「關尹、老聃,聞其風而悅之。」又云:「關尹、老聃,古之博大真人哉。」《列子·力命篇》:「老聃語關尹曰: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。」關尹之學術思想與老子相近。如《莊子·天下篇》關尹曰:「在己無居,形物自著,其動若水,其靜若鏡,其應若響: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;同焉若知,得焉若失;未嘗先人,而嘗隨人。」今流行之《關尹子》,又稱《文始真經》。」
著書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。此即今之《道德經》傳本。唯其中不少處為注文竄入,或為托附之言,致為後代治考據者,執偽詞以為疑古之據,而認系戰國時作品。或疑其書,或疑其時,或疑其人,要皆為蛇足之說。如崔東璧、畢沅、汪中、梁啟超、馮友蘭、胡適等均然,近人錢賓四,則直認為系莊子後作品,更莫須有矣。對上述諸說(除錢說外),張煦、陳柱等曾詳為考辨之,可參證。不贅。
⒁《史記·老子傳》:「老子修道德,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。」其言過簡,老子之學,博大精深,不可即以此一語概之,且自隱無名,亦僅其消極退藏之一面;其積極用世自用之一面;尤有足多者焉。茲特本老子本經學旨,參及莊子、無名子所稱老子者,簡為選述此段,俾世人即此而能得其學術思想之大要也。語多采自原旨,為行文便利計,字句次序略有變異。余特為加此一段,則老學之中心主旨,可概見其一斑。本之以究《道德經》五千言。亦可望無失矣!
⒂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按:老萊子,與老子同為楚人,曾教孔子,見《仲尼弟子列傳》及《莊子·外物篇》。二老雖與孔子同時,而俱長於孔子,同為古之壽者,世或謂為一人,非也。《劉向別錄》亦云:「老萊子,古之壽者。」其著書十五篇,《漢書.藝文志》則作十六篇。除其言散見於《莊子》,《屍子》,《戰國策》,《孔叢子》及《皇甫謐高士傳》所引外,余無可考,其書則早佚矣。
⒃見《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》;全文為「孔子之所嚴事,於周則老子,於衛蘧伯玉,於齊晏平仲,於楚老菜子,於鄭子產,於魯孟公綽。」大戴《禮記.衛將軍文子篇》,孔子曾稱:「國無道,處賤不悶,貧而能樂,蓋老萊子之行也。」此亦可為旁證。
⒄見《戰國策》:《戰國策·楚策》云:「或謂黃齊曰:公不聞老菜子教孔子事君之事乎?示之以齒之堅也,六十而盡,相靡也。」案《淮南.繆稱訓》,作商容教老子語,《說苑·敬慎篇》,作常樅教老子語,《孔叢子.抗志篇》引此為老萊子教子思事君之事。老菜子最後教以「齒堅易蔽,舌柔常存。」子思答以「吾不能為舌,故不能事君。」
⒅古有商容,有常樅,同為道家隱君子,學旨與老子同,均主柔。《文子·上德篇》:「老子學於常樅,見舌而守柔。」全真子曰:「老子得於常樅:齒堅於舌而先蔽,舌柔於齒而常存。」
⒆以上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,集解引徐廣曰:「實百一十九年」,未言其據。依嚴靈峰考孔子卒於周敬王四十一年,其見老子事為周敬王二十七年,聃年八、九十歲矣。太史儋見秦獻公為周烈王二年,中經為百一十九年。如儋即老子,則老子時年已二百餘歲,當不至再幹秦獻公矣。
周室東遷之後,史官有大夫辛有,守藏史老聃,太史州黎,而太史儋。故肯定儋非老子,其說是也。始秦與周合而別,別五百載復合,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。二「別」字,《史記》原文作「離」字。按張守節正義曰:「周始與秦國合者,謂周秦俱黃帝之後,至非子未別封,是合也。而別者,謂非子末年,周封非子為附庸,邑秦後二十九君,至秦孝公二年,五百載,周顯王致文武胙於秦孝公,復與之親,是復合也。舍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,謂從周顯王三年至十九年,周顯王致胙於秦,是霸也。孝公子惠王稱王,是王者出也。五百載者,非子生秦侯已下二十八君,至孝公二年,都合四百八十六年,兼非子邑秦之後十四年,則成五百載。」其考據至詳,無可議。近人嚴靈峰《老子新傳》,據之改「離」字為「別」字,改「七十歲」為「十七歲」當可從,張氏注未用「離」字,是其所見本,正為「別」字也,故從之。
⒇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原文在「與孔子同時云」下。日人武內義雄作老子原始一文,移於此處,今從之。老子,古之高壽者也。鄭玄注《禮記.曾子問》云:「老聃,古壽考者之號也。」古人高壽達百餘歲者,當屬可能,今亦時有。《史記·張倉傳》謂「倉年百有餘歲而卒。」《魏書.羅結傳》「年百二十歲卒」。《傅永傳》「年一百一十,昭德歸老」。道家中人,年壽高至百餘歲者,尤在所常有。老子修道養壽,百六十餘歲,當屬可能。或云二百餘歲,以世「莫知所終」,亦莫知其卒,然其說普傳於世,故作疑似之記。史公亦有「以疑傳疑」之說,無可徵信,則存疑也。又案:莊子則曾明言「老聃死,秦失吊之。」此與《史記》異也。
(21)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此敘老子後嗣之世系者,或有出入,無足重輕,故不具論。
(22)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司馬遷即以此二語結其傳,亦以此綜其學旨也。
(23)老子本經曰:「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也。」此言為治之層次也。蓋道不足以化,則行之以德;德不足以立,則惠之以仁;仁不足以懷,則制之以義;義不足以革,則裁以禮;禮不足以齊,則刑之以法,法不足以治,則威之以兵;而以為撥亂反正之資。老子於禮治之後,不忍言矣。老子又曰: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」又曰:「絕仁棄義,民復孝慈。」故韓愈謂老子「小仁義」者,此也。法刑與兵戎之事,老子尤厭之。故為之加敘此數語,以啟下文。不補此數語,厚傳之儒道互相詘者,便無所承矣。
(24)見《史記·老子傳》。由此可見儒道之相詘,由來久矣;唯愈後則愈演愈烈,各是其所是,而非其所非,要皆由於門戶之見所使然也。
(25)補此以結全傳。夫大道之最上一乘旨意,不但儒道相同,即百家之學,亦無不同也。各執一偏以為是,而非人之所是,則是非之爭永無已時矣!要皆為囿於知見所誤。若能大通於一,玄同為一,又何用詘為?
老子聖義闡微
一
老子為周守藏室史,自羲黃以迄三代之文物典籍,無所不窺;歷代盛衰治亂存亡之道,強弱成敗得失之理,無所不徹。故得集我國上古文化之大成,下啟億萬世之教化,而被尊為道家之開祖。其《道德經》一書,自宇宙人生以至家國天下,小大無遺,體用兼賅,博大高明,神化無方,不可紀極!實為諸子之樞機,百家之冠冕。自孔子而下,無有不受其影響者也。
綜觀其書,古樸簡約,義玄旨遠,最易解亦最難解。以其最易解,故盡人得而解之;以其最難解,故二千五百餘年來,鮮有能圓通其玄旨真詮,而全得其聖義聖解者。以孔子之聖,猶盛讚其「不可知也猶龍」,莊子更極稱之為「古之博大真人」,由此亦可想見一斑矣。世之解老者千數百家,大抵見小者則失其博大,見淺者則失其高明。或失之繁稱博引而昧其本體,或失之豆釘瑣碎而遺其大用;或失之於囫圇謬幽之說,或失之於巧辯諔詭之辭。各以已意解老子,自為其所欲立而為說;以偏概全,得一遺萬。能曲盡其妙,造端宏大,徹其神髓,契其玄同,而得證入其先天地境界者,百不得一。
老子道大,配天之極,同天之化,而與天地准。以其道大,故不肖不器;不可名,不可稱,而無不合;無不合,故百家皆各得其一義而自為道。道家用之謂之道,儒家用之謂之儒,佛家用之謂之佛,禪宗用之謂之禪,法家用之謂之法,兵家用之謂之兵,縱橫家用之謂之縱橫,陰陽家用之謂之陰陽,而養生家用之可以長生久視,帝王家用之則為無上君人南面之術。無過不化,無入不神。立俗施事,開物成務,撥亂反正,救亡圖存,無所不宜。老子獨標一道,唯道是守,唯道是行,以道成化,以道垂統!其五千言,無不一以貫之以道。所謂德者,道之德也。萬物各異德,而道稽萬德,總萬理,統萬行,通萬世。大哉老子!自有生民以來,未有如老子者也。
《道德經》五千言,無一言及易,而無不深合於易。故不精於易者,不足以言通老子。余嘗謂:「孔子得易之體,老子得易之神。」體可狀而神無形,可狀者可知可言,而無形者不可名不可道也。尤以老子所宗者為「歸藏易」,而「歸藏易」聖脈之絕傳久矣!故其造道恍惚,深不可識,玄不可測,只能以心會神契而自得之也。道隱於言外,義隱於象先;其於辭也,與世遠矣!與物反矣!周行無息,神用無方,循環相生,復歸於無極。
易與老、莊,世稱三玄;實則得其心法,則平實簡易至極,玄而不玄。正如老子自謂:「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」然此易知易行之道,二千餘年來,仍「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」者,群相自誤於「玄之又玄」也。得其解者,即用其片言隻字,亦可終身受益無窮。古哲有云:「讀孔孟書,可以聖化;讀老莊書,可以神化。」玄真子則謂:」用其糟糠,可以內聖,用其皮毛,可以外王。」此其莊子所謂「塵垢秕糠,猶將陶鑄堯舜」者歟?龍山子嘗曰:「老子大於孔子遠矣!」又曰:「有一字而可終身用之而不窮,萬世行之而不易者,其唯道乎!」蓋道者,宇宙天地萬物之所以生所以成之總原理也。故孔子曰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又曰:「道不可須臾離,可離非道也。」自古聖人,莫不尊道而貴德者,即以是也。而老子小仁義者,非故小之也,道行而仁義自在其中矣。無所用煦煦為仁,孑孑為義也。天地不仁,而大仁生焉!
二
夫老子書,誠為千古明燈,萬世聖典。言其道也,以虛無為本,以自然為宗。先天地生,先天地存;周流六虛,彌綸八極。無在而無乎不在,無生而無物不生。夫「無,為天地始;有,為萬物母」,故天地萬物皆生於無。本此「無中生有」之宇宙原理,而體「無」以為道,因「無」以為用。觀天之道,制天之行,順時之化,率物之情,審有無之相生相勝,相根相合,循環往復,莫可紀極,因而知自然之不可違!故明其道而制其機,揚其德而宏其化,虛其心而守其中,外其身而存其神,故能冒天下之務,通萬世之變。裁成輔相,因物與化;與時推移,因世與合。窮極宇宙萬物之源,包舉自然無為之道,洋洋乎化育萬物,動合無形。人皆知其道之所以道,而不知其不道之所以道也。
言其用,則以無用為本,以因用為宗,以反用為奇。壹足以順物之自為,而不易自然。無成勢,無常形,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。不先人而常隨人,不後時而常制時。復以正為體,以反為用,以有為利,以無為用;故能出於無有,而入於無間;運於無形,而化於無朕。因其來而與之俱來,因其往而與之俱往;因其合而分之,因其分而乘之,因其變而制之,因其機而取之。故能小用而小成,大用而大成,無用而亦無不成;以取之而若無取,取而不知其為取也。夫有生於無,故用有莫若用無。有形生於無形,故用有形莫若用無形,尤莫若用無形之無形之用。是故能為因用之用者哲,能為反用之用者聖,能為無用之用與用無形之無形之用者神。其因勢乘時盜機也,天下莫能見,莫能知;人皆知其用之神,而不知其神之所以神也。
言其內修也,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。不以人易天,故法自然而無為;不以欲滅命,故守玄牝而不作。有無相生,陰陽相和,神氣相胎,生死相根。往復循環,無始無終,是謂玄同。守柔弱而黜剛強,守清虛而去健羨。以反為正,敞知雄守雌,知白守黑,知榮守辱,知先守後。人皆尚智,己獨自愚,人皆求福,已獨曲全。以謙退卑下自恃,以寂寞恬澹自適,以虛極靜篤,歸根覆命自養,以和光同塵,自隱無名自務。芒乎芴乎,以天地為爐,以造化為墟。如飛龍在天,神不可測,如潛龍在淵,相不可見。玄乎玄乎,不聖而自聖,不生而自生,不化而自化,不神而自神,故能澹然獨與神明居。非以其無求於天下而自尊,無爭於天下而自貴耶!
言其應世也,則以超世獨立而常應於無應。應而常靜,靜而常應。應世而能外,.用世而能超世,住世而能住無所住,無住而住。得時則駕,不得則蓬累而行,卷舒自如。故能用而不滯,入而能出;不死於入世,亦不死於出世,入出一如。超世間而獨往獨來,超天地而逍遙自在。夫利生於害,害生於利,凡事相生相剋,相反相成,故天地無私而大私生焉。「既已為人己愈有,既已與人己愈多」。及吾無我,則大我至矣。人處世間,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,故貴乘變而變之,順時而轉之;轉物而不為物轉,轉世而不為世轉,故無入而不自得也。以德報怨,以善與人,廣利萬物而不爭,處天下之所惡而不辭,故能勝物而不傷,自敝而常新。常善救人而無棄人,常善救物而無棄物,常善救世而無施不當,常善救天下而無措不成。以其能為之於未有,治之於未亂,制之於未變,而救之於未形也。
言其君人南面之術也,則以天道為本,以無為為宗。法天之無生而萬物生焉,地之無恩而大恩出焉,因而用之以臨蒞天下。其無為而無不為者,因人之自為也。無治而無不治者,因人之自治也。無心而善謀,謀之於未始也。不戰而善勝,勝之於無形也。行不言之教而善化,因其自化也。立無生之地而長生,因其自生也。明其性、順其行而制之,故善因禍為福,轉敗為功,撥亂反正,轉亡為存,至其歙闢闔張之權,與奪興廢之機,深矣遠矣!無用不奇,無奇不用反,無反不正,無正不合。雖曰玄德,然實乃其下焉者矣,不得已而用之。率天而行之,則聖人無常心,以天下人之心為心;故生而不有,利而不害,為而不爭,長而不宰,善積而不藏·功成而不居。非以其無爭,故天下莫與之爭,以其無私,故天下莫不交歸之耶!是故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德配天地而不為義,光並日月而不為明,智周萬世而不為聖。夫莫之運而常自行,莫之命而常自然。故曰聖人不為,因人自為!聖人不朽,時變是守!故其為術也,能萬世常新;其為道也,能超天地而獨存!
三
後世儒者,多黜老子,以程朱之賢,猶不能免,其不逮程朱者,又何責焉!夫世之病老子者,皆不知老子者也。故老子自謂:「知我者希,則我貴。」又謂:「下士聞道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為道。」是以二千餘年來,老子未能得一真知己,不亦宜乎?且注書實難於著書,著一部千古不朽名著易,注一部千古不朽名著難。故莊子慨乎言之曰:「萬世之後,而遇一大聖,得其解者,猶旦暮遇之也。」夫讀古人書,明不明之謂智,徹不徹之謂悟,解不解之謂聖,通不通之謂神。大凡能見古人之所能見,解古人之所能解者,不足為貴;須能見古人之所不及見,解古人之所不及解,悟古人之所不及悟,通古人之所不及通者,方得可稱為古人知己。解老子則尤貴能與老子合一,且須不求通而自通,不求一而自一,方為無上上乘。
良以老子之道,極博大而徹精微,極簡易而盡玄妙,極聖功而通神化。放之則彌綸六合,窮之則冥入虛無。不可知,不可見,不可聞,亦不可道!玄之又玄,玄而不玄。悟而明之,則圓融無礙;通而用之,則肆應咸宜。究極言之,老子系立於宇宙之外觀宇宙,天地之先觀天地,歷史之上觀歷史,人生之上觀人生。故其為道,非大聖不可究詰而通其用也。無超乎象外渾然無物之心悟,無透出乾坤不落個中之神契,即能知解圓明,著作等身,亦只是個文字漢而已!歷來子學名家,大抵於修道功夫多所未逮,此所以能解老子者多,而能通老子者少也。至若能證入聖功神化之極境,以上與造物者游,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,則更寥若晨星矣。
本書以《老子聖義闡微》名書,要在以解闡其聖義為主旨,而特重於解千古來前人未解之道,閘千古來前人未闡之微,故於其天經地義之玄旨真詮,尤三致意焉。本獨得之於心與獨契之於神者,不敢敝帚自珍,而為截斷眾流之論,是以不少處確然開千古來前人未開之口,下千古來前人未下之筆!是非當否,初非所計及也。對古哲解詁箋注校勘考訂之文,凡有助於發揚老子之聖義真詮,亦無不廣為徵引選錄,藉資參會旁通而互證之也。因道弘道,即德明德,冀老子道能大行於天下,化世成俗,與道偕行,登人類於聖域,而進世界於大同,則幸甚矣。
道德經指玄----三宗與九觀法要
老子以道設教,以道垂統。《道德經》五千文,歸根一句,不離一道。以道總攝一切,圓融一切;言其大,萬流宗海;言其高,千峰獨露。故總是教人從最博大、最高明處著眼,從識根源、識本體上立腳。唯宇宙天地萬物之本體,元不可說,一落言詮,即乖聖義,故其所言,總是隨機說道,應緣說德。有權有實,有本有末,有正有反,有體有用。其言權實也,或則依實超權,或則攝權歸實,最後總是權實雙融。其言本末也,或則依本起末,或則攝末歸本,最後總是本末無礙。其言正反也,或則正言若反,或則反言若正,最後總是正反雙照。其言體用也,有時明體不明用,有時明用不明體,有時體用兩明,有時體用兩不明,最後總是體用成圓。及其言道與物也,有時舉道不舉物,有時舉物不舉道,有時道物同舉,有時道物同不舉,最後總是道物一如。其於理事之旨亦然,故切不可執滯於名,而以辭害義。無論其依道弘德,依德弘道,就理說事,就事說理,全是活法天機,無一死語。恍恍惚惚,云似云象,云或云若,總是隨機無住,因應無盡。凡有所說,盡遣名相,無不即立即破,即破即立,總立一切,總破一切。隨破隨立,破立皆活,不沾不滯,圓通無礙。讀《老子》而無上述體認,不曉上述法要,即能倒背《道德經》,亦無益也。
老子言道,一以「有」「無」立其門戶。故首章即以「無,名大地之始;有,名萬物之母」二語開其教,而以「玄同」立其「有無統一律」。故究老學,應作三宗看:一曰有宗,二曰無宗,三曰玄同宗。有非實有,雖有非實,有,常窈然而無。無非真無,雖無非空,無,常芴然而有。無中生有,有亦生無,有無相生,復歸無無。二者名異而實同!故曰「此兩者同」。老子立「有」「無」二宗對立,隨又破有無之對立,而以「同」立其「對立之統一體」。故曰「是謂玄同」,而立玄同宗。依此,究老子之下手法要,首宜窮參三宗。參有、參無、參同之三宗,是為初乘參法。進之,宜知參非有,參非無、參非同,是謂中乘參法。再上一乘,參非非有,參非非無,參非非同。是為三乘九參法。非同非不同,即不同即同,合萬不同而通其分為同,是謂玄同。萬化流轉,不止不盡;萬千差別,窮其無始,總是一同。聖智神機,聖功神化,甚深微妙,全在「參同」。千古來學人,多忽乎此。
《道德經》由三宗九參而復衍為九觀法要。老子立有,懼人執有,故又遣有執,而以「無有觀」破有障。老子立無,懼人執無,故又遣無執,而以「無無觀」破無障。老子立名,懼人執名,故又遣名執,而以「無名觀」破名障。老子立道,懼人執道,故又遣道執,而以「無道觀」破道障。及以無相(象)觀破相(象)障,以無生滅觀破生滅障,以無知見觀破知見障,以無人我觀破人我障,以無時空觀破時空障。斯為蕭子玄之又玄之九觀法要!獨標一「無」,以掃萬有,以破萬相,以泯萬念,以空萬法,以祛萬見,以滅萬想,以通萬殊。總之,無所不無,無所不破,破其破復破其所破!由斯九觀而衍至於無盡觀!莫不皆然。總是隨立隨破!方生方滅,方滅方生;方有方無,方無方有;無有一道可立,無有一法可說,隨破隨立!真諦方顯,大道方存。隨機而立,隨機而破,不住不盡,不一不二。故曰:「絕聖棄智,絕仁棄義,絕巧棄利,絕學無憂。」沌然尤知,廓然無聖,渾然無我,無始無終。聖尚不為,何有仁義?仁義不住,何有巧利?天地一我,何有智謀?名言不立,何有知見?始卒若環,何有生死?返還自然,何有修為?此全系老子密意!不會時,讀破萬卷書猶少;會得時,能拈一字亦為多。
故《老子》一書,實為無盡道海,有暗機,有顯機;有明意,有密意;有變通,有正反;有聖功,有神化!如游龍在天,如潛龍在淵,人莫能測。悟此則活,不悟則死!悟則明(老子言明不言悟),不悟則迷,迷悟本同,湛然渾一。究老子而不能會心於無言之外,神化於無極之先!從其密意入,復從其密意出,只是咬字嚼文,便無法得「真老子「也。
大凡所有差別,皆由知見生。凡夫誤知見,智者弄知見,賢者執知見,聖人斷知見。眾人皆有異,老子獨渾而同之,以歸於一。如雲抱一、守一、得一,一者絕對體,獨立不二,道之始生,有之始形。道本虛無,「無」不可說,故以一言之;「無」不可見,故以虛形之。道家玄宗,稱此為「一字教」、「虛字門」,即以「一」為下手立腳處。實則歸根一句,「一」亦不可立,「無」亦不可執也。凡人之修道,一心不亂,即可入道;無心可用,即可證道。道先天地生,而又生天地萬物,故天地萬物莫不唯道是從,而道能涵蓋一切,圓融一切。唯又道無可道,無道可道,故立「無道宗」,以窮宇宙之始。道既歸無,何有名言?依此理推,推之於名,則立「無名宗」,而以無名為名。推之於言,則立「無言宗」,而以無言為言。推之於為,則立「無為宗」,而以無為為為。推之於治,則立「無治宗」,而以無治為治。推之於得,則立「無得宗」,而以無得為得。進而更以無有為有,無成為成,無生為生,無化為化。明乎此,即可得其綱宗,而以一「無」通萬法,以一「無」掃萬執矣。以萬殊而通於至一,以萬有而通於至無,斯其所以為不可道、不可名、不可知、不可盡,而綜之以立「玄同宗」也。
大道常存文字外,真詮不在語言中;只可心會,不可言傳,一泥名言文字,便落跡象,而非「常道」、「常名」矣。默而體之,悟而通之,齊萬殊而一之,掃萬有而無之,自可神會而與道合。故老子西隱,本欲無言,設非關尹子強其著書,即此五千言亦不留。就大道言之,留與不留等耳!既已留矣,則義理不可不明,真邪不可不辨。夫一源不清,則邪說不滅;一理不盡,則至道不顯。欲窮盡無遺,徹入真體,唯有「返還」一法,即老子所謂「歸根覆命」、「返朴還淳」者是,丹家所謂「渾沌全真」、「自返先天」者是。天地總是一大循環,盈虛消長,反覆其道,周行不殆,即始即終,即終即始,始卒若環之無端!無辯亦無窮也。正反若渾沌之無分,無形無竅,而亦不可鑿也。如往而不能返,入而不能出,勇往直前,死而無悔者,非愚即誣也。老子之守雌守柔,守拙守弱,居下處惡,取後主靜,要皆不外本虛無之道、循環之理,以「沉潛返退」,無用為用,無為為為,而一以自然為宗。此即自然造化之大根大本,宇宙天地之大道大法。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,神而明之,則自可無行而不善,無用而不當,無入而不自得,無住而不自在逍遙也!
一般言之,世人只知用有,而不知用無(只知有用之用,而不知無用之用);只知用實,而不知用虛(只知實用之用,而不知虛用之用);只知用正,而不知用反(只知正用之用,而不知反用之用);只知用強,而不知用弱;只知用剛,而不知用柔;只知用智,而不知用愚;只知用巧,而不知用拙;只知用大,而不知用小;只知用眾,而不知用寡;只知用進,而不知用退;只知用取,而不知用予;只知自用,而不知用人;只知用親,而不知用敵;只知用合,而不知用分;只知用方,而不知用圓;只知用有形,而不知用無形。凡上所說,玄之又玄,神之又神,能知其體用圓轉、變化無窮者,其唯聖人乎?
老學與易學
中國最古之奧義書為《易經》,最古之哲學書亦為《易經》,探頤索隱,鉤深致遠,包羅廣大,經緯萬端。上自宇宙天地之始,自然造化之紀,下迄品物之繁,庶事之眾,曼衍恢宏,無所不賅。非僅為六經之本,且亦為中國文化之源,儒道二家及諸子百家,共所宗承。由無入有,由簡入繁,由無極而太極、而陰陽、而四象、而八卦、而六十四卦、三百八十四爻,以至無窮之象,無窮之數,無窮之變,無窮之理,均可推而得之,稽而用之。由一本而萬殊,由萬殊復歸一本;本一而無窮。故《易緯乾鑿度》云:「易一名而含三義:所謂易也,變易也,不易也。」鄭玄本之作《易贊》及《易論》云:「易一名而含三義:易簡,一也;變易,二也;不易,三也。故《繫辭》云:『乾坤其易之蘊邪!』又云:『易之門戶邪!』又云:『夫乾,確然示人易矣;「夫坤,隤然示人簡矣。』『易則易知,簡則易從。』此言其易簡之法則也。又云:『其為道也屢遷,變動不居,周流六虛,上下無常,剛柔相易,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。』此言順時變易,出入易遷者也。又云:『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;卑高以陳,貴賤位矣;動靜有常,剛柔斷矣。』此言其張設布列,不易者也。」夫天地之道,天行有常,恆久而不已。故不易者,其道之體也。天地生生不息,變動不居,萬化流行,與時為適。故變易者,其道之用也。易而不易,不易而易,萬變不離其經,至易而至簡。故曰「易簡而天下之理得」。又曰「易簡之善配至德」,言通其理而極其功,其道之理也。故《繫辭傳》曰:「易與天地准,故能彌綸天地之大道。」道立而理行乎其中,斯一而三,三而一也。其學之閎,故《繫辭傳》又曰:「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,曲成萬物而不遺。」又曰:「夫易,廣矣大矣,以言乎遠則不御,以言乎邇則靜而正,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。」古者聖人設卦示象,因象垂數,因數明理,因理通事,因事極功。故其為道無所不賅,而其為學無所不通也。
中國言易學者。大別之有儒家之易學,與道家之易學。孔子刪《詩》《書》、訂《禮》《樂》、作《春秋》、贊《周易》,開儒家易學之統。傳承始自商瞿,①其後又有漢易、宋易之分,窮象數義理,而垂易學哲理之旨要。老子深於易而未明言易,亦未傳易,唯其思想,深受易學之影響,其玄秘,極其變通,閎其體用,賅其精微。易道大備於《道德經》,故為道家易學所承。其後王肅、王弼以老莊言易,專主義理,盡棄漢世孟喜、京房、焦贛及鄭玄、虞翻等陰陽災異之說,一掃象數而空之,啟兩晉及後世「玄學」之風,而垂「道易」之統緒。②魏伯陽本伏羲先天易,參合老莊而言丹道,啟「丹易」之宗。③陳摶、邵康節亦承先天易學,融儒人道,以易統造化,別樹一派。④其學並啟周敦頤之太極圖說,⑤而為朱程之所承,儒家以之入「儒易」,實則陳、邵易學,應歸之於「道易」也。宋儒胡瑗、程頤,純以儒理言易。明王夫之因之,力辟邵、朱之說,一以開物成務,窮理盡性為致,有近輔嗣之易,此則為有宋「儒易,」之宗也。迄清惠棟、張惠言輩,主復盂、京、鄭、虞之說,而謂易漢學。此如楊子云之著《太玄》,與僧肇之援易言佛然,要亦於儒道之外,別為學幢也。總之,易學之宗派,言其大者,以時代言,不外「漢易」、「宋易」之分;以內容言,不外「象數」、「義理」之異;以學派言,不外「儒易」、「道易」之別。
余嘗謂:老子之學,極博大而盡精微,極悠久而通造化,五千言之微旨,無不為易學之闡發,亦無一不與易學合。自王輔嗣注《易》上下經,晉韓康伯續注《繫辭》以下,輔嗣之易行,漢代諸家之易,即黯而不張矣。能與王易相持者,唯鄭康成一派。迄孔穎達之《周易正義》用王韓注,鄭學幾絕。直至李鼎祚之《周易集解》,抑王申鄭,惠棟承之抑王,王學始稍戢。唯考漢易之象數,絕非聖人「設卦觀象」、「極數知來」之象教,故輔嗣力掃孟喜(長卿)之卦氣,京房(君明)之納甲,鄭玄(康成)之爻辰,荀爽(慈明)之升降,及虞翻(仲翔)之旁通,而專主玄理,實有功於正統易學。且其義亦為伊川所宗,而以專主義理為尚。輔嗣註上下經而不及《繫辭》,伊川亦然。所不同者,在王學為「道易」,而程學為「儒易」耳。
老子深於易,體易用易明易顯易而不言易,此其所以不以易學名家,而能為道學開創天地,成為道家之萬世宗祖也。《易·繫辭傳》曰:「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,仰則觀象於天,俯則觀法於地,觀鳥獸之文,與地之宜;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;於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類萬物之情。」又曰:「《易》之為書也,廣大悉備。有天道焉,有人道焉,有地道焉。」老子本乎是,一天人、渾物我,通天地人物而貫之,曰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」。以此為其全書之綱宗。正《易》所謂「法象莫大於天地,懸象著明莫大於日月」之自然法象之旨也。「易」一名而兼三義,其「不易」者,天地之常,易之體也。其「變易」者,天地之化,易之用也。其「易簡」者,天地之行,易之則也。而《道德經》亦莫不兼全三義,而均尚之。易有聖人之道四,其旨要則在玩其辭尚其變,尤以變為易之神髓。如曰:「變而通之以盡利。」「化而裁之謂之變,推而行之謂之通。」「通其變,使民不倦;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。易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,是以自天祐之,吉無不利。」而《道德經》之神用,亦全在變通。《易》以無為為教,其言曰:「易,無思也,無為也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;非天下之至神,其孰能與於此。」老子則更申之曰:「無為而無不為。」《道德經》之全書頭腦,亦在於斯。其他互相會通之義,不勝枚舉。
故昔唐相陸希聲贊老子曰:「昔伏羲畫八卦,象萬物,窮性命之理,順道德之和,老子先天地,本陰陽,推性命之極,原道德之奧,此與伏羲同其原者也。文王觀大易九六之動,貴剛尚變,而要之以中。老氏察大易七八之正,致柔守靜,而統之以大,此與文王通其宗也。孔子祖述堯舜,導斯民以仁義之教。老氏擬議伏羲,彌綸黃帝,冒天下以道德之化,此與孔子合其權也。此三君子者,聖人之極也。老氏皆變而通之,反而合之,研至變之機,察至精之歸,斯可與言至神者矣!」余故嘗曰:「先秦諸子中,能得《易》之廣大悉備,絮靜精微,盡乾坤之奧蘊,賅體用之變通。可與天地相終始者,唯老氏一人耳。」
是以景迂生「鼉說」之曰:「伏羲、文王、周公贊《易》之後,唯老氏得《易》之變通屈伸,知柔而貴虛,務應而不得,慇勤以立言,幸此書之存也。」宋邵康節則謂:「老子為知《易》之體,孟子為知《易》之用。」實則舉用不能賅體,明體自能達用。《易》之全體大用,無不於五千言中隱伏其精微,而可得其思想脈絡。故葉孟得謂:「伏羲、神農、黃帝至於堯舜,世相傳者,不出乎《易》,質諸老氏,則與《易》異者無幾。」故究老學,而欲深造有得,獨立千古,尤宜精研易理;入於《易》而出於《易》,再轉入於老,方能得其神化,通其妙用。如《易經》中之自然原理、無為原理、循環原理、反用原理、變通原理,無不為老子學術思想中之神髓。老子之道,貴在能用能藏,能伸能詘,能往能反,能入能出,故能如潛龍在淵,如游龍在天,此均得之於《易》者也。賈誼書云:「亢龍往而不能反,故《易》曰有悔;潛龍入而不能出,故《易》曰勿用。」蔡澤曰:「亢龍有悔,此言上而不能下,伸而不能屈,往而不能自反者也。」本自然循環往復周行之理,故必「與物反矣,然後乃至大順」。是故欲上,先下之;欲信(伸),先詘之;欲剛,先柔之;欲強,先弱之;欲益,先損之;欲全,先曲之。此乃因反以成、因逆而順、因失而得、轉敗為功、因禍為福之道。此一原理之應用,老子思想中,隨在皆是。
又如《老子》書言進退存亡禍福之道,亦無不胎於易教。」正如《越絕書》釋易進退存亡之言:「進有退之義,存有亡之幾,得有喪之理。」陸宦公本之曰:「喪者得之理,得者喪之端。」此正老氏之義也。凡書有利必有害,有得必有失,有福必有禍,有成必有毀。此在相因而生,相反而成。故老子力主知雄守雌,知白守(黑辱)。蓋禍福互為倚伏,而得失互為因果也。故必居安思危,處樂思患;乾以惕無咎,震以恐致福,即此也。易貴未然之防,老子貴事之於未然,為之於未有,治之於未亂。蓋一至於有幾有像,則危乎殆矣。故曰:為無為,而事無事。
【註釋】
①《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》:「商瞿,魯人,字子木,少孔子二十九歲。孔子傳《易》於瞿。瞿傳楚人馯臂(子弘)。弘傳江東人矯子庸(疵)。疵傳燕人周子家(豎)。豎傳淳于人光子乘(羽)。羽傳齊人田子莊(何)。何傳東武人王子中(同)。同傳菑川人楊何。何。如梁景帝時之丁寬(字子襄,為梁孝王將軍距吳楚,號丁將軍),曾從田何受《易》,授同郡田王孫。王孫授沛人施讎、東海孟喜、琅琊梁丘賀;於焉有施、孟、梁、丘之學。此外又有京房(君明)、費直(長翁)、高相三氏之「易」。東郡京房受《易》梁人焦延壽(贛),焦獨得隱士之說,其說長於災變。焦京易學,無從上師承,為別派。沛人高氏「易」,自言出於丁將軍,專說陰陽災異。東萊費氏「易」,則為古文「易」,亦無從上師承,專以彖象文言等參卦爻。東漢古文經學大興,蒼梧陳元(長孫)、河南鄭眾(仲師)、扶風馬融(季長)、北海鄭玄(康成)、穎川荀爽(慈明),皆傳費氏「易」。其後傳盂氏「易」者,尚有三國時,吳、會稽人虞翻(仲翔)。以上所舉,要皆為易學之象數派。
②道家傳《易》,始自王弼。輔嗣以道家之自然主義為宗,本《易》之虛無形上玄理,直徹神髓,會通黃老。其注《易》在注《老子》後。王氏注《老》,為老學正傳,一掃河上公之說。王氏注《易》,亦可謂為易學正傳,一掃漢易學之象數災異吉祥之說,直以大道之義理解《易》,截斷眾流,獨標正解,實為千古明燈。自晉而後,弼學獨行,遂傳至今。古本《易》,經、傳各自為篇,今本《易》,概從王注本。其影響之大。可知也。唯清惠棟易漢學自序謂:「《易經》為王氏所亂。」又謂:「王輔嗣以假像說《易》,根本黃老;而漢經師之義,蕩然無復有存者矣。」此執於儒家之一偏者也。夷考漢易學家之所謂象數,實非聖人易學正傳之象數,可謂之為易象數學之旁門。至若其所究卦氣、納甲、爻辰、升降、旁通,以及災變、吉祥之說,流於邪說迷信者,更非聖人之本義矣。觀乎孔穎達之據王注而作《正義》,伊川之法王注而專主義理,為宋易學別開統緒,即可知矣。案:唐邢(王壽)序王弼《周易略例》曾謂:「孔丘三絕,未臻樞奧,劉安九師,尚迷宗旨。」於輔嗣則稱其:「大則總一部之旨歸,小則明六爻之得失。承乘順逆之理,應變情偽之端,觀之者可以經天緯地,探測鬼神,匡濟邦家,推辟咎悔。」由此可證,王易確有極廣大而盡精微者在也。
③魏伯陽著《周易參同契》一書,純本丹道以言《大易》玄理,假卦爻法象以顯性命真源,為黃老養性之宗。余前序朱云陽《參同契闡幽》一書有云:「其法一以演先天易學,一以明御政大本,一以揭丹法玄妙,一以開心易微傳。」儒家雖罕言之,然確為萬卷丹經之所祖。老氏歸根覆命養性之學,全賴此書之存也。
④邵子易,別樹一家,北宋范陽人,名雍,字堯夫,康節其謚也。自號安樂先生,最精易理。受《易》於北海李之才(挺之),之才師穆修(伯長),修師希夷先生陳摶(圖南)。陳為北宋真源人,自號扶搖子,五代時隱居華山,寢處恆百餘日不起。陳邵易學,為「道易」一大宗派,影響於儒家易學者亦最大。
⑤太極圖共三家,一為周敦頤之太極圖,一為趙(扌爫馬)謙之太極真圖,又曰天地自然之圖,一為趙仲全之古太極圖。影響於宋明理學最大者,則為周子太極圖。分見朱震(子發)之漢上易圖,與明胡廣等編撰之《性理大全》,二圖小有異。子發云「陳摶以太極圖授种放,放傳穆修,修傳周敦實(即周敦頤原名,避英宗諱改也),敦實傳二程先生。」朱子曾作《太極圖說》,此一易學源流,亦出自道家。周子圖中之「五行交媾圖」,即伯陽《參同契》中之「三五至精圖」,再合伯陽之「水火匡廓圖」而成其太極圖。丹家以坎離為用,重水火,水火即坎離也(詳參拙著《道海玄微》一書)。
⑥《易》曰:「亢之為言也。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。其唯聖人乎?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聖人乎?」此是易學中一個基本原則,擴而充之,其用無窮。如知盈而不知虛,知福而不知禍,知剛而不知柔,知強而不知弱……皆非聖人之道也。切不可只執著現象,只在現實世界裡摸索。現象之形成,有其形成之原因存在,而此一現象中又潛伏著另一現象之原因存在,遞相為生。彼亦因是,是亦因彼,此莊子彼是相生之說也。有此必有彼,有彼必有此;故欲之於此,則為之於彼;欲之於彼,則為之於此。一切可作如是觀,方不失其「正」。易學中充滿此一原理,老學中亦充滿此一原理。
老孔二聖法易之異同
易學為道儒二家所共宗,其中心思想無不以易為體。孔子曾贊《周易》,故其易學思想,全存於《易·十翼》中;老子未演《易》,故其易學思想,全隱存於《道德經》中。古有三易,曰「連山」,曰「歸藏」,曰「周易」。連山易屬之神農(據孔穎達說),杜子春則謂屬之伏羲,鄭玄則謂「夏曰連山」,其卦以純艮為首(據賈公彥疏鄭玄注《周禮.春官》太卜掌三易之法)。歸藏易屬之黃帝(據杜子春、孔穎達說),鄭玄則謂「殷曰歸藏」,其卦以純坤為首(據賈公彥疏鄭注),有萬物莫不歸藏之義。周易則屬之於周(鄭玄《易贊》及《易論》謂「周曰周易」),其卦以純乾為首。連山易早亡,歸藏易稱後亦亡!(鄭樵曰:「連山亡矣。歸藏,唐有司馬膺注十三卷,今亦亡,隋有薛貞注十三卷,今所存者,《初經》、《齊母》、《本蓍》三篇而已。」唯後亦亡。)「周監於二代,鬱鬱乎文哉!」老子為周藏守室史,對於二代以上之古文化,得天獨厚,或猶得見古歸藏易也。
易之要在乾坤,以乾坤為門戶,舍乾坤則無以見易,其餘六十二卦亦無由得立。《繫辭傳》曰:「乾坤其易之蘊邪!乾坤成列,而易位乎其中矣。乾坤毀則無以見易;易不可見,則乾坤或幾乎息矣。」又曰:「乾坤其易之門邪。乾,陽物也,坤,陰物也。陰陽合德,而剛柔有體,以體天地之撰,以通神明之德。」故乾坤即陰陽也。「陰陽交則萬物生,陰陽不交,則天地或幾乎息矣」!《繫辭傳》曰:「夫乾,其靜也專,其動也直,是以大生焉。夫坤,其靜也翕,其動也辟,是以廣生焉。」一陽(一)動直(I),下交於陰(--),得(+),而萬物以生,天地以成。故曰:「天地氤氳,萬物化醇,男女媾精,萬物化生。」是宇宙天地萬物之化成,全在於乾坤也。《繫辭傳》謂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莊子謂:「易以道陰陽。」太史公自序亦謂:「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,故長於變。」即此理也,《易》之宇宙論根本。即存乎是!故言老孔二聖法《易》之別,亦可於乾坤二卦定之矣。
孔子憲章文武,贊《周易》;《周易》首乾,故孔氏法乾。乾之為物,以陽剛為性,故孔氏取義乎陽剛。老子宗承羲黃,古者黃老之言盈天下。黃帝歸藏易首坤,故老氏法坤。坤之為物,以陰柔為性,故老氏取義乎陰柔。此為二家思想之最根本分際處。明此而演繹之,即可通其脈絡、得其樞要矣。唯二者相需相生,相輔相成,此僅言其所重所主,非謂其有所偏廢。有所偏廢,則獨陽孤陰,不生不長矣。故究極言之,乾坤之義,互體而互涵,殊途同歸,一致百慮,其始有分,其終不二也。
孔氏法乾,乾為純陽之卦,法「天行健」,而主「自強不息」。故曰:「大哉乾元,萬物資始,乃統天。」又曰:「大哉乾元,剛健中正,純粹精也。」以其法乾,故其為道也,主陽、主先、主動、主上、主剛、主強、主進取、主創發、主始物、主用世而「以美利利天下」。凡此皆為雄之德也。故《乾卦》曰:「乾,元亨利貞。」唯細玩乎乾,雖主剛健,然於上九則曰:「亢龍有悔。」於用九則曰:「見群龍無首,吉。」孔子於此,一則曰:「亢龍有悔,盈不可久也。」再則曰:「用九天德,不可為首也。」三則曰:「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」蓋赤以剛不可極,而勉之以剛須用柔也。夫陽極則陰生,泰極則否至,物不可極,極則必反,純剛而不能柔,必貽其咎,故有戒也。此又何異於老氏之旨?
老子法坤,坤為純陰之卦,法「地勝坤」,而主「厚德載物」。故曰:「至哉坤元,萬物資生,乃順承天。」又曰:「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」以其法坤,故其為道也,主陰、主後、主靜、主下、主柔、主弱、主反退、主順應、主成物、主歸藏,而「以自隱無名為務」,凡此皆為雌之德也。故《坤卦》曰:「坤,元亨,利牝馬之貞。君子有攸往,先迷後得,主,利。」又《彖》曰:「坤厚載物,德合無疆,含弘光大,品物成亨。牝馬地類,行地無疆,柔順利貞,君子攸行;先迷失道,後順得常。」《文言》曰:「坤至柔而動也剛,至靜而德方。後得主而有常(據程傳,主下應增利字),含萬物而化光,坤道其順乎,承天而時行。」細玩其辭,老氏《道德經》之精義,無不與合。神而變之,極而通之,如其柔而不剛,後而不先,卑而不上,順而不倡之理,又何異乎孔氏之教?雖曰至柔,而其為動也則剛;雖曰至靜,而其為德也則方;雖曰後順,而其為行也有常:本此以推,旁通萬類,莫不然也。故曰:二氏之所法,始雖有別,用雖有異,其最上乘旨意與最後歸趣,則一而不二,相輔相用,方為至德也。
《易.傳》曰:「夫乾,天下之至健也,德行恆易以知險。夫坤,天下之至順也,德行恆簡以知阻。」故須互體而互涵。故曰:「《易》之為書也,不可遠。為道也屢遷,變動不居,周流六虛,上下無常,剛柔相易,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。」老氏除取法乎坤柔,尤在其能極變通之用,而能窮神知化,故能正反相易,唯變是適。此其所以不可及也。「天地變化,聖人效之」,無思無為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;端其本,則自可應無窮矣!
昔張橫渠《正蒙.大易篇》曰:「《易》為君子謀,不為小人謀。」老子《道德經》亦然,為聖人教、聖王教,不為凡夫教、小人教。千古來,鮮能通其全體大用,而幾於至神者以此。世之儒學,多詘老子,然就兩家所得於《易》之最高境界言,實無不可會通為一也。所不同者,在其下手所法之有異耳!故初視之,似驟然不同矣。
老孔二氏之學術思想體系,由斯而秉要執本,逐類旁通,則所以異與所以同者,無不豁然貫通,而會歸有得也。本節雖僅舉二卦為言,然諸卦皆由乾坤所出,故僅舉乾坤,而《易》之全體大用,皆無不備。且兩家思想之所以相反而又能終相合者,不窮通乎《易》,便無以得其幾微矣。昔者,子貢曰:「夫子之文章,可得聞也。夫子言天道與性命,弗可得聞也已。」(此據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)天道之學與性命之學,全存於《易》與道家。若徒執其「可得聞」者而言,當自失夫子之全;若欲探其「弗可得聞」者而言,則舍《易》與道家之學,蔑由也已經!
【註釋】
①先秦諸家,僅云《易》而不稱《周易》,稱《周易》,始自《周禮·太卜》。冠周其上,以與連山、歸藏配稱。孔子贊《易》,全書均只稱《易》。《論語》自述亦云:「假我數年,五十以學易,可以無大過矣。」莊子謂:「易以道陰陽。」太史公謂:「易著天地陰陽,四時五行,故長於變。」皆無周字。後以《易》六十四卦演自文王,故冠以代名也。
②三易之名,肇啟《周官》,亦即「三墳」。《春秋左氏傳》云:「楚左史倚相,能讀三墳五典,八索九丘。」可證古確有是書,唯《漢志》未錄,當早亡也。孔安國敘書,以伏羲、神農、黃帝之書為三墳,言大道也;唯未云曾讀之。《漢魏叢書》載有「古三墳」,其一山墳,天皇伏羲氏,本而作連山易。爻卦大象為:崇山君,伏山臣,列山民,兼山物,潛山陰,連山陽,藏山兵,疊山象。其二氣墳,人皇神農氏,本而作歸藏易。爻卦大象為:水氣歸,地氣藏,木氣生,風氣動,火氣長,水氣育,山氣止,金氣殺。其三形墳,地皇軒轅氏,本而作乾坤易(案:一云乾易)。爻卦大象為:乾形天,坤形地,陽形日,陰形月,土形山,水形川,雨形云,風形氣。其後序謂:「《傳》曰:河圖隱於周初,三墳亡於幽厲,洛書亡於秦火。治世之道,不可復見。余自天復中隱於青城之西,因風雨石裂中有石匣,得古文三篇,皮斷簡脫,皆篆字,乃上古三皇之書也。」說雖如是,要亦為託古者之偽作也。唯古「歸藏易」之義,則為老子所宗。復案桓譚《新論》曰:「連山八萬言,歸藏四千三百言。」鄭玄《禮運》注曰:「得商陰陽之書。」斯則又非今存之古三墳書,以字數有異耳。其均為偽托無疑。
③乾坤為諸卦之所從出,亦可說是「祖卦」,故曰「易之門戶」。以乾坤即陰陽,二卦為純陰純陽之卦,余卦均為陰陽之媾變而來。盈天地之間,不外一陰陽耳!故莊子曰:「易以道陰陽。」諸卦均無《文言》,獨乾坤二卦有之。《正義》曰:「莊子云:文謂文飾,乾坤德大,故特文飾以文言。」近人王瓊珊本之,謂「其義獨大」。老孔二氏各法一卦之精義,以取一,自兼二,一即足以賅全易道也。復案乾(三)坤(三三)二卦,肇自陰「--」陽「一」二儀。三畫而成卦。乾坤交媾,則諸卦以生。《說卦傳》曰:「乾,天也,故稱乎父。坤,地也,故稱乎母。震一索而得男,故謂之長男。巽一索而得女,故謂之長女。坎再索而得男,故謂之中男。離再索而得女,故謂之中女。艮三索而得男,故謂少男。兌三索而得女,故謂之少女。」八卦成列,通而無窮;六十四卦亦本此理而生。邵子謂諸卦生於垢復,非。其《觀物外篇》云:「夫易根於乾坤,而生於垢復。蓋剛交柔而為復,柔交剛而為垢,自茲而無窮矣。」邵子本希夷而唱先天易學,以文王所演者為後天易學。其義多與丹道合,蓋邵子亦深於丹道者
黃老學與老學
在古代經籍中,常見有「黃老學」、「黃老術」一語。黃老學者,黃帝、老子之學也;黃老術者,黃帝、老子之術也。要皆指「君人南面術」而言,學言經,術言權也。黃老術一詞,世人多目為陰術、權謀、縱橫、謀略之術。而病老子者,謂最毒天下後世者,即為老學中此一流派之思想。當戰國之際,縱橫捭闔,陰謀詭詐之術,無所不用其極;以六國七雄,無不欲「取天下而為之」,故權術尚矣,陰謀尚矣,縱橫尚矣!而取合諸侯以邀名利者,均莫不以「學黃帝老子」為重。世人下察,由之而多誤焉。實則老子主「道法自然」,主「清靜自化,無為自正」,主「利萬物而不爭」,主「自隱無名為務」,反對「取天下而為之」,豈欲以「權術」自污自小哉?李石岑謂:「老子專重藝術;孔子注重功利,兼重藝術;墨子專任功利。又老子是人物一體的宇宙觀,孔子是人貴物賤的倫理觀,墨子是人物各別的宗教觀。」夏曾佑亦謂:「老子於鬼神、術數,一切不取,孔子留術數而去鬼神,墨子留鬼神而去術數。」①其說殊為客觀。老子功利猶不取,鬼神術數亦不取,而主人物一體,物我渾然,以造極於藝術境界,且又小仁義禮法,而非兵戰,豈忍以陰謀權術為尚乎?就老學而言老學,實應作如是觀。若就黃老學而言老學----亦可稱之為「雜老學」----則非之者,亦未始無故也。
道家祖黃帝,自「黃帝習用干戈,以征不享」,「製為弧矢,以威天下」,誅蚩尤而開國,立政統以後,史氏世傳其學。伊尹、太公,得其權輿,均屬道家。其書即周書相類,又多權謀術略之言,為尚者尊之,一脈傳承,而道家便本有權謀一派矣!縱橫家、兵家、陰謀家,及言長短術者,莫不宗之。《史記.齊太公世家》載:「周西伯之脫羑裡歸,與呂尚陰謀,修德以傾商政,其事多兵權與奇計。故後世之言兵,及周之陰謀,皆宗太公為本謀。」蓋太公乃權謀家之大宗師也,②伊尹之傾夏,與呂尚之傾商,均以甲兵宰制天下,其行事與權謀,後世均屬之道家。道家言,多托之黃帝,老子為史官,得集道家之大成。故世不稱學伊尹、呂尚,而概稱學黃帝、老子者,此也。夷考古之所謂權謀,亦非指詐術而言。《文獻通號·漢志》稱兵權謀十三家二百五十九篇曰:「權謀者,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,先計而後戰,兼形勢,包陰陽,用技巧也。」固然,「兵不厭詐」,然大兵無創,詐兵為用,乃下之下者也。其可行之政乎?
據《漢志》載:道家書共三十七家,九百九十三篇。其中屬於黃帝者:黃帝四經四篇。③黃帝銘六篇,④黃帝君臣十篇,⑤雜黃帝五十八篇。⑥以上多為後人所依託或追輯而成,不可盡信,然亦不可謂全為烏有之事。《漢志》列其書於老莊之後,即認其書非出於老莊之前也。其所載道家書中,與研究「黃老學」有關者,除老子書外,⑦尚有:伊尹五十一篇,⑧太公二百三十七篇,⑨辛甲二十九篇,鬻子二十二篇,⑩及管子、文子、關尹子、莊子、列子、老成子、長盧子、狄子、公子牟、田子、老萊子、黔婁子、宮孫子、鶡冠子等,以上今存者尚多,可資參按。夷考西漢以前,恆「黃老」並稱。迄晉以後,始盛稱「老莊」。如《史記·樂毅傳》贊曰:「樂臣公學黃帝老子。」《史記》述環淵曰:「環淵,楚人,學黃老道德之術,著上下篇。」(案:淵為老子弟子,《漢志》載《蜎子》十三篇即淵書也)其述韓非則曰:「韓非者,韓之諸公子也,喜刑名法術之學,而其要歸本於黃老。」述慎到,於《盂荀傳》曰:「趙人,學黃老之術。」《韓非·天論篇》注亦云:「慎子之術,本黃老,歸刑名。」由此可概見一斑矣!歷來言黃老之言者,漢以前為最盛,凡自名其學者,莫不引以為重,且多與老學相會通。純道家諸子,固無論矣,其他亦莫不皆然。如《呂覽.去私篇》引黃帝曰:「聲禁重,色禁重,衣禁重,香禁重,味禁重,室禁重。」《賈子.修政.上》引黃帝:「道若川谷之水,其出無已,其行無止。」《淮南.泰族篇》引黃帝曰:「芒芒昧昧.因天之威,與元同氣。」《皇覽》記武王問尚父五常之誡,尚父告之以:「黃帝之誡曰:吾之居民上也,搖搖恐夕不至朝;故為金人三緘其口,曰古之慎言。」諸如此類,不勝枚舉,而《列子》所引者尤多,茲不具述。
「述古」以為法,並自重其言,自先秦以來,學者莫不如是。即以《老子》書而言,亦一不少為「述古」之言。如其云「故建言有之」,「故聖人云」,「是以聖人云」,「用兵者有言」,「古之所謂」等等,皆是「信而好古」「述而不作」之證。凡此均為老子已明言之者,其未言明者亦復不少。如其本經中之「穀神不死,是謂玄牝,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。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」。⑾《列子·天瑞篇》則引作「黃帝書曰」。其「將欲歙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;將欲廢之,必固興之;將欲奪之,必固予之」。⑿此為後世最所詬病者,《韓非說林》則引作「周書曰」,《戰國策·魏策》亦引作「周書曰」。唯其言僅為四句教,曰:「將欲敗之,必姑輔之;將欲取之,必姑與之。」韓非有解老之作,當不致有誤。唯《呂氏春秋·行論》所引則為:「將欲毀之,必重累之;將欲踣之,必高舉之。」足證此實為古之說也,為老子所引,後世遂以陰謀家誤老子矣。又如:「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也。」《莊子.知北遊》則作「黃帝曰」。唯末二句為:「禮者道之華,而亂之首也。」《莊子》引老子語最多,亦當不致有誤。再如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」二語,《文選》引作「太公金匱」,而《北堂書鈔》則引作「太公六韜」。老子集古文化之大成,尤集道家之大成,其五千言中,多述古之言,當為不移之事實。道家以黃帝為始祖,以老子為大宗師,復以其集大成,後世多祖之為道家開祖。故恆黃老合稱,而言黃老學、黃老術者,要亦為理所當然之事也。
關於黃帝書,《漢志》共錄有十二類、四百二十四卷,其中包括道家、陰陽家、兵家、小說家、神仙家、房中家,及天文、歷、譜、五行、雜佔、醫經等,幾成雜家矣。世或譏黃帝書多晚出,實則儒家先秦經籍中,晚出書亦不少。唯因其均托黃帝言,義理多駁,則實有之。復因史稱其「為百家所共學」,故其學術思想閎大而不一,難為一系統,然言帝王術,則確有其不朽之妙要存焉!
言黃帝思想之最純者為《陰符經》,⒀共三百餘字,總得自然造化之機。陰陽消長之理。故無逸子曰:「陰符三百字,老子五千言,可以概盡天地之秘要。言黃老學,無有逾於是者。」或以之言治國之道、安民之理,或以之言兵家玄微,或以之言性命真詮,或以之言孤虛枉相、六甲神機、風後遁法。要亦「智者謂之智,仁者謂之仁」之說也。天玄子曰:「潛通《陰符》三百字,直到伏羲未畫前。」其要可知。以其文簡,為會通黃老而便參究起見,茲特錄定本《陰符經》全文如次:
觀天之道,執天行之,盡矣。天有五賊,見之者昌。五賊在乎心,施行在乎天,宇宙在乎手,萬化生乎身。天性,人也;人心,幾也。立天之道,以定人也。天發殺機,星辰殞伏;地發殺機,龍蛇起陸;人發殺機,天地反覆。天人合德,萬物定基。
性有巧拙,可以伏藏。九竅之邪,在乎三要;可以動靜。火生於木,禍發必克;奸生於國,時動必潰。知之修煉,謂之聖人。
天生天殺,道之理也。天地,萬物之盜;萬物,人之盜;人,萬物之盜。三盜既宜,三才既安。食其時,百骸理;動其機,萬化安。人知其神之神,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。
日月有數,大小有定;聖功出焉,神明生焉。其盜機也,天下莫能見、莫能知。君子得之固窮,小人得之輕命。
瞽者善聽,聾者善視,一而專也。絕利一源,用師十倍;三返晝夜,用師萬倍。心生於物,死而物,機在目。
天之無恩,而大恩生;迅雷烈風,莫不蠢然。至樂性余,至靜性廉。天之至私,用之至公。禽之制在氣。生者死之根,死者生之根。恩生於害,害生於恩。
人以時物文理哲,我以天地文理聖。人以虞愚聖,我以不虞愚聖。人以奇期聖,我以不奇期聖。故曰:沉水入火,自取滅亡。
自然之道靜,故天地萬物生。天地之道浸,故陰陽勝。陰陽相推,而變化順矣!
是故聖人知自然之道不可違,因而制之。至靜之道,律歷所不能契。
爰有奇器,是生萬象。八卦甲子,神機鬼藏。陰陽相勝之術,昭昭乎進乎象矣。
此完全是言消息盈虛造化之玄微,不可當做等閒文字讀過。得其聖解,則自可會得「虛空一點真如性,化作乾坤萬種機」之妙要,而圓通八極,自在無礙矣。黃老二經,默契而神悟之,自能通其機緘而為一,唯總須向上參才是。此經當非出諸黃帝之手,然要為先秦傳「黃老學」者之作則無疑。參究黃老學,不可不從此中切入。總之,古之所謂「黃老學」「黃老術」者,乃道家言「君人南面學」「君人南面術」之總稱,故道家世多「帝王師」,且恆具有因禍為福,轉敗為功,撥亂反正,旋轉乾坤於掌上之才華器識者,即以此也。至若言乎老學,則此適其小焉者矣!自漢初以米,學者盛稱黃老,黃老之言容天下,尤於「帝王術」為然。唯黃帝書,駁醇互見,難成一家言;多為後世欲有所托見,概歸本之黃帝所成。故司馬遷《五帝本紀》曰:「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。」要為平實之論。其《貨殖傳》曰:「神農以前,吾不知已。」《伯夷傳》曰:「學者考信於六藝,虞夏之文可知也。」而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贊亦曰:「唐虞以前,雖有遺文,其語不經。」唯究太古書,去其駁而存其醇,取其義而不論其時可也。是以欲求道家學術之基本思想,舍老子《道德經》一書,末由矣。斯不僅為道家之聖經,且亦為我中國固有文化中,可歷萬世而不朽之寶典也。
【註釋】
①李夏二氏說,據陶庸生著《國學入門》「墨家」一節引。
②道家有權謀一派,屬之兵家,《漢志》錄兵權謀十三家。世謂「黃老術」中多陰謀、術略與反覆其道之機緘,或根之於太公書多權謀而來。據《漢志》注,沈欽韓曰:「《隋志》太公陰謀三卷,又陰謀三十六用一卷。《隋志》太公金匱二卷(舊《唐志》三卷),《太公兵法》二卷,又《兵法》六卷,又《三宮兵法》一卷。」太公現行坊間之《六韜》(《漢志》無此書,梁、隋、唐志始著錄),武經列為首經,晁公武謂為兵權謀書。《三國志》:「丞相諸葛亮,寫六韜以教後主。」足見其為道家之所重也。汪氏兵學三書中,又有《太公兵法逸文》一卷。又《秦策》:「蘇秦發書,得《太公陰符》之謀。」故曰:太公為權謀家之大宗師。
③《漢志》補註:《隋志·道經部》云:「漢道書之流,《黃帝》四篇,《老子》二篇,最得深旨。」此四篇多至言要道,故世奉為道家之鼻祖也。
④《金人銘》,即為六篇之一,此外尚有《巾幾銘》等,即今座右銘之祖銘也。
⑤《漢志》注云:「起六國時,與老子相似也。」葉德輝曰:「六韜兵道,《文子》符言上仁,《呂氏春秋》應同、去私、圓道、遇合、審時,《淮南》繆稱泰族,並引黃帝道言,《賈誼新書》首修政上,又引黃帝書語。疑皆君臣篇遺文。」
⑥《漢志》註:「六國時賢者所作。」
⑦《漢志》載老子書,僅老子鄰氏經傳四篇,老子傅氏經說三篇,劉尚說老子四篇。
⑧《漢志》補註,王應麟曰:「《說苑·臣術篇》、《呂覽》,皆引伊尹對湯問。《周書》王會有伊尹朝獻商書。案:孟子稱伊尹之言,伊尹之所謂道,豈老氏之所謂道也乎?」葉德輝曰:「《屍子》引伊尹對湯問壽,《殷本紀》引伊尹從湯言素王九主之事,《韓詩外傳》引伊尹對湯問庭谷大拱,《齊民要術》引泛勝之述伊尹區田法,皆王氏所未及。」
⑨二百三十七篇,合謀八十一篇,言七十一篇,兵八十五篇言。
⑩辛甲,為紂臣,七十五諫而去,周封之。鬻熊,周文王師,自文王以下問焉。晁氏曰:「今存者十四篇。」《管子》,今列法家。
⑾此為《道德經》六章文,甚微妙玄通,而具甚深奧義,故後世鮮得正解。
⑿此為《道德經》三十八章文,世之詬病老子為陰謀家,最毒天下者,以此章文為最。實則非也。世多未徹全經及貫通全章旨意以為解,故誤。
⒀《陰符經》,《文獻通考》晁氏曰:「唐少室山人布衣李筌注云:《陰符經》者,黃帝之書。或曰受之廣成子,或曰受之玄女,或曰黃帝與風後玉女論陰陽六甲,退而自著其事。陰者,暗也;符者,合也。天機暗合於事機,故曰陰符。」柳子厚、黃庭堅等謂為偽書,出於李筌。今行本有太公、范蠡、鬼谷、張良、諸葛亮、李筌、李合、李鑑、李銳、楊晨等合注本。丹道派中有嵩隱子石和陽注本、元真子注本、無盡子注本,其解均較佳。
老學與禪宗
禪宗之傳授,肇自釋迦文佛在靈山會上,拈花示眾,迦葉微笑,而得付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實相無相法門。①是為初祖。世稱心宗。不立文字,即心是佛,故為教外別傳。當傳授之際,除付金縷僧伽黎為證外,並說偈曰:「法本法無法,無法法亦法。今付無法時,法法何曾法。」此為其最高綱宗。由迦葉初祖傳阿難,遞傳至二十八祖達摩。②於梁武帝大通元年,自印度渡海來中國,是為東土初祖。至金陵與武帝說法不契,即赴洛陽,隱於嵩山少林寺,初傳慧可。③是為二祖,並付《楞伽經》以印心。三傳僧璨,四傳道信,五傳而至黃梅弘忍,均為一脈單傳,余均不能得法。與孔子之弟子三千人,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大相逕庭。直至曹溪六祖慧能,破此傳統,始廣傳佛法於天下,農缽亦自此止傳,免生爭端。時適初唐高宗至開元間事也。
達摩東來,以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為宗。故當五祖欲傳農缽時,神秀雖雙眼圓明(即頓悟漸修,智行雙備意),唯以其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;時時勤拂拭,不使惹塵埃」一偈,仍系有為法,而不見自性,故五祖僅許其為「入門」。慧能不識字,而能隻眼把定乾坤,遮斷一切,當和一偈曰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;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五祖認其能「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」,默契如來無為法甚深旨意,徹了本體,而得正傳。五祖復付《金剛經》以印心,至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時,便言下大悟,認「一切萬法,不離自性」。為避衣缽之爭,而南遁十餘年。至廣州以「非風動幡動,而是心動」之機,④觸開印宗正眼,延至上席。嗣即為其開始廣佈佛法時期,由門人記輯為《壇經》。自唐以來,千二百餘年矣,禪宗尊為正統。此為其傳承端緒之大略也(案:風動幡動之機,原於六祖:「至廣州法性寺,值印宗法師講《涅槃經》,時有風吹幡動。一僧曰風動,一僧曰幡動。慧能進曰: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,仁者心動。一眾駭然。印宗延至上席。」若進一層說,六祖言仍屬不是。《禪宗頌古聯珠通集》佛心才云:「指出風幡俱不是,直言心動亦還非。夜來一片寒溪月,照破儂家舊翠微。」其言極當)。
禪宗法統,自六祖後,中間曾有一段爭執公案,即晉寂禪師曾奉神秀為六祖,自稱七祖,大張聲威。南宗自唐開元元年六祖元寂後,頓教不張者垂二十年;⑤北宗漸教鼎盛一時,為頓門弘傳之障。幸賴神會和尚致全力於中興南宗,力辟普寂之非,並謂:「秀禪師在日,指第六代傳法袈裟在韶州,口不自稱第六代。」以正南宗之確為禪門正統;復極闡曹溪了義,使頓教得廣播於洛陽,而南宗得以中興。據敦煌本《壇經》,及宗密《禪門師資承襲圖》所述,則衣雖未傳,法實付予神會,而為第七祖。⑥神會歿後三十六年,德宗曾詔立神會為第七祖。⑦唯以繼起人才缺乏,傳承衰頹,故在禪宗史上,並無顯赫地位,而其繼承為七祖一段,亦為貿然刪去。近人胡適,曾為翻案,根據敦煌可靠史料,考證禪宗史,大為神會不平。且謂《壇經》即為神會之傑作。⑧是非可不置論,唯功則實有不可磨滅者在焉。考六祖年二十四受信具,三十九祝發,說法三十七載,無不以大乘圓頓為歸。得旨嗣法者四十三人,其大智識如南嶽、青原、馬祖、石頭,及臨濟、溈仰、曹洞、云門、法眼五宗下禪師,莫不道德超群,規模廣大,機智圓明,門庭峻極;中國禪宗之有今日,實利賴之。凡聽說法,雖綱宗各標,要皆唯論見性,而一以《壇經》為準繩。此其法系之大略也(詳參拙著《禪宗心法》)。
由上簡述,對禪宗思想源流,可以得一概貌。如就禪宗思想深入而詳究之,則知其與老學相會通者不少。共至可說歷代禪宗諸大德,莫不深受老學思想影響,因達摩東來創建禪宗時,老學之發展已極可觀,因而融老入禪,變通之以為用耳。玄玄丈人無道子曾謂:「以吾觀之,老子道高於禪宗道遠矣。」又謂:「達摩既以不立文字,即心即佛為宗,然傳授之際,卻又以《楞伽經》印心;五祖傳六祖,亦以《金剛經》印心;《楞伽》《金剛》,寧非文字乎?且不立文字,已即文字矣!遮斷語言,已即語言矣。六祖道得『本來無一物』,確契大乘第一義諦,然而卻為袈裟,幾喪身命。且無物而以物為證,實自從上以來,錯錯相承,一錯到底!最後,演至為物而爭,爭祖爭衣,成為千古笑談。老子則無許多葛藤。」又云「老子本經中,雖多玄妙之言,然無怪力亂神語,老子雖有『不出戶,知天下』之言,然系依道起用,絕非在說神通法術,佛經及《壇經》中,則存有甚多預言及神通法術與神話,非言至道至理者所應有。」又云:「五祖將鞋擦了偈,曰亦未見性。前者行已不當,明知慧能已見性,卻對眾曰未見性,則實屬妄語矣!佛菩薩寧能有是戲論?復示意慧能三鼓入室,以袈裟遮圍,不令人見。又惠明追衣將及,慧能即擲衣缽於石上,而隱草莽中。佛菩薩寧能有是戲行?」(引此乃屬「蛇足語」,雖屬古人言,亦系極大不敬,罪過!罪過。)茲特略述其互相會通者如下:
一、老子曰:「道可道_,非常道。」這即是說:常道不可說,本體不可說。此即釋迦文佛「說法四十九年」,最後自道」未曾說得一字」,與「不可說,不可說」之上乘旨意及《金剛經》「所謂佛法,即非佛法」、「佛說般若波羅蜜,即非般若波羅蜜」,毫無二致。因道不可道,佛不可說,故達摩東來,即以「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立其宗。老子不曰直指人心,只教人於文字外自體,於語言外默契,雖說五千言,只是隨宜說法,實非大道之本體,切不可執言以為道。此即兩者之二而不二,與道不同,而實有其同者在也。
二、老子曰:「名可名,非常名。」這即是說,常名不可名,凡名皆權立,不可執名以求道,名言皆是「時法」,盡舍名言,始可近道。名者,所以名道也.名物也;故名不可執,相亦須破。隨立隨破,隨破隨立,破立皆活,不可以方。此即《金剛經》所謂「如來所說身相,即非身相」及如來說:「是實相者,即是非相,是故如來說名實相。」與如來說「一切諸相,即是非相」,「一切眾生,即非眾生」,「彼非眾生,非不眾生」同其旨意!故六祖《壇經》直說:「無名可名。」又云:「只教汝去假歸實.歸實之後,實亦無名。」實亦無名,即老子之「道隱無名」、「道常無名」也。此即兩家破名相之粗見,與凡所有名相,皆是虛妄之旨。若執名以求道,猶執指以求月也。名非道也,指非月也,執此則滯此,執彼則滯彼,無執則無失。名相兩遣,則真體自露矣。
三、老子曰:「天下皆知美之為美,斯惡矣;皆知善之為善,斯不善矣。」此在教人泯美、惡、善、不善等諸念,而冥合之、玄同之也。禪家則說:「所言善法者,如來說,即非善法,是名善法。」「善惡都莫思量,當處便出三界。」當不思善惡時,此心即自空寂靈明,而得徹見「本來面目」,徑登佛地!故六祖告薛簡謂:「汝若欲知心要,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,自然得入清靜心體,湛然常寂,妙用恆沙。」
四、老子曰:「道之為物,唯恍唯惚。」故無可指認。又曰: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寂兮寥兮,獨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為天地母,吾不知其名,強字之曰道,強名之曰大。」又曰:「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。」六祖亦曾曰:「吾有一物,無頭無尾,無名無字,無背無面,諸人還識否?」此又豈有二乎?
五、老子言道時曰:「繩繩小可名,復歸於無物。是謂無狀之狀,無物之物。」六祖以「本來無一物」得衣缽,與老子以「無物」為教,何有分別?添一些子,便成「把茆蓋頭」。故老子又曰:「復歸於無極。」無,為天地始,無,為萬法宗。六祖體得一「無」字,故又立無念無宗,實則不但念不可有,心亦不可有,無心為無念之本,心無,則念自不起。故余嘗曰:「如從有立三藏少,體得無時一字多。」兩家大旨_全是在「無」上說教。
六、老子曰:「正言若反。」又曰:「反者,道之動。」又曰:「與物反矣,然後乃至大順。」由反體正,然後乃入中道。如《金剛經》之「是福德,即非福德性,是故如來說福德多。」「莊嚴佛土者,即非莊嚴,是名莊嚴。」「所言一切法,即非一切法,是故名一切法。」又曰:「若福德有實,如來不說得福德多。以福德無故,如來說得福德多。」莫不皆然也。進之,或破正,或破反,或正反兩破,或正反兩不破;或破而不破,或不破而破,方有個入處,而可得活法天機,自在說道矣。
七、由諸老子之「正言若反,反為道之動」,即由反乃至大順,而建立其「正反對動原理」。又基於對動,而產生一「正反互換原理」。老子書中多以此為用,俯拾即是。禪宗尤多以此為用,至其極也,則為「正反皆是,正反皆不是」之大法則。蓋本體有正有反,故正反皆是;本體唯一不二,故正反皆不是。如說不立文字是,則三藏十二部千七百則公案即不是;三藏十二部千七百則公案是,則不立文字即不是。實則二者皆是皆不是。如說諸法有是,諸法無即不是;說諸法無是,諸法有即不是。實則二者皆是皆不是。即是即不是,即不是即是。再隨機為用,更可因其所立而破,故宗門多呵佛罵祖之徒。既「無法可得」矣,又何喋喋不休於說佛法為?既「無佛可成」矣,又何孜孜不息於參禪證佛為?且也,凡有所立,皆可用其「反」以破之。如六祖對韋使君等言,則謂:「當用大智慧打破五蘊煩惱塵勞。」對薛簡則謂:「煩惱即是菩提,無二無別。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,此是二乘見解,羊鹿等機,上智大根,悉不如是。」又如經說:佛性是常,善惡諸法乃至菩提心,皆是無常。六祖答行昌卻告以:「無常者,即佛性也;有常者,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。」又如臥輪禪師偈云:「臥輪有伎倆,能斷百思想;對境心不起,菩提日日長K。」六祖卻和云:「慧能沒伎倆,不斷百思想;對境心數起,菩提作麼長。」雖曰存隨機破執,因人指迷,「持之有故,而言之成理」,要皆「舉對即錯,擬議皆非」,「理即非理,非理即理」之說教也。不然,宗門恆以「不思善,不思惡」與「對境心不起」為教。卻又以「不斷百思想,對境心數起」為教乎?旨在凡有所「立」,皆必能「破」能「轉」,方顯唯我無二。尤侗認六祖和五祖,及和臥輪兩偈.「俱是翻一層法」。故他又翻一層和云:「樹邊難著樹,台上莫安台。本來不是物,一任惹塵埃。」又「問君何伎倆,有想還無想,心起心自滅,菩提長不長」。所謂翻一層者,即老子之「反」字教也。極其反而反之又反,則佛法亦無一不可駁,所以在宗門「唯我獨尊」之秘旨下,佛亦一無是處也(案:此是戲論,徹底一句,仍屬不是;大凡一切理一切法,隨緣可破,天下無不可破之理,無不可破之法也)。
八、老子曰:「致虛極,守靜篤。」又曰:「歸根曰靜,靜曰覆命。」虛極則空無一物,即「本來無一物」者是;靜篤則寂然不動,即「萬境自如如」者是。⑨歸根則自超越心體,涵攝一切,而本跡兩忘,動靜雙遺矣。佛家立一超越心體,恆言即心是佛,見性是佛,以為圓頓之教。老子立一「歸根覆命」,即本體即功夫,即功夫即本體,身心性命,內外物我,全攝無遺,無餘無欠,而渾然與天地同體矣。老子重歸真返朴,重返朴還淳,均即所謂真如自性也。名異而實同,一而不二。
九、老子認天下事理,皆相對而生,相對而立,如曰:「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形,高下相傾,聲音相和,前後相隨。」《壇經》亦本此對待原理,而立無情五對,法相語言十二對,自性起用十九對之三十六對法,並認一切皆由二道相因,而生中道。故曰:「若有人問汝義,問有將無對,問無將有對;問凡以聖對,問聖以凡對;二道相因,生中道義。」「設有人問;何名為暗?答云:明是因,暗是緣;明沒則暗,暗沒則明;以明顯暗,以暗顯明;來去相因,顯中道義。余問悉皆如此。」⑩蓋有無相因而生,相因而立,亦相因而顯,相因而成。渾而泯之,玄而同之,通其分則一矣。雖曰一矣,雖曰生中道矣,然究極言之,一亦不可執,中亦不可立。
十、老子以自然為宗。《壇經》六祖末後二偈有曰:「一華開五葉,結果自然成。」「頓悟華情已,菩提果自成」。所謂「果自成」者,亦即上偈之「結果自然成」也。《五燈會元》解此有曰:「問:一花開五葉,結果自然成。如何是一花開五葉?師曰:日出月明。曰:如何是結果自然成?師曰:天地皎然。」此即其同重自然之旨也。
十一、《老子》全書。一以「無為法」為其綱宗,而伸之曰「無為而無不為」,擴其義而言之,則無立而無不立,無有而無不有,無住而無不住,無得而無不得,無生而無不生,無滅而無不滅。在禪宗自釋迦拈花傳法迄於今,亦一以「無為法」為綱宗。以「有作有為皆是妄,無作無為始近真」。故北宗以「時時勤拂拭」而失衣缽也。蓋一無則一切無,一有則一切有,一立則一切立,一破則一切破也。在「無」上立腳,方涵融一切,圓成一切,不待掃而自無一物也。
十二、老子以「無」為道體,而無又不可說,故立「一」以為言,曰道生一。而以「抱一」「得一」「守一」為天下教。由一生二,而至於萬;是一本散為萬殊,萬殊復又歸根返朴而入於一,一再歸無,是萬殊復歸一本。禪宗則以「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」「一入一切,一訓入一」為宗。諸佛圓通,更無增減。永嘉禪師云:「一性圓通一切性,一法遍含一切法,一月普現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攝。」均是此旨。其一立一切立,一破一切破,一實一切實,一權一切權,再演而至萬法之用,均不外是。
十三、老子以「多言數窮,不如守中」為教。此守中之教,乃繼本經中上文「虛而不屈,動而愈出」來;虛則靜而為無,動則出而為有,二語乃賅動靜有無為言。離動靜有無,則得「中道」,非動非靜,非有非無,俱不可執,而教以「中道是守」,直至最後,中亦不立,「復歸於無物」。此千古來,恆未經人道破。禪佛要旨,亦唯在教人離空有兩邊而守中道。一切對待,皆為邊見,萬千邊見宜舍,唯立中道。有不可執,空亦不可執,著有著空,皆是外道。小著一切處,不住一切處,方得自在圓通。無念無相,無住無縛,最後中道亦離,心亦無有,而復歸於無物,復歸於無無,方為最上一乘。
以上只是隨舉一二,簡述道佛會通處,以概其餘。總之,老子道大,無所不包,無所不容,無所不入,無所不宜。言其體,禪佛無有過者;言其用,儒家不能出其藩籬。老子之學,當戰國秦漢之際,即已深為學者所樂道,迨文景之世而大行;魏晉之世,老莊玄學之風鼎盛;有唐一代,《老子》幾成家喻戶曉之書矣。禪宗之學,自達摩東來,單傳至六祖後,始暫普行於世,而為學者所爭趨。南嶽、青原、馬祖、石頭,以及臨濟、溈仰、曹洞、云門、法眼諸公,巍然挺出,丕振禪風。自此以下,歷代宗門大德,鮮有不出入儒道,深造有得,以默契於兩家妙義玄理(尤以道家為然),而會歸於禪宗,發揮淋漓,以續佛祖慧命,昌其大全之旨於無涯也。
至其互異處,自亦極不少。老子多因用以歸體,故言用多於言體。禪宗多因體以顯用,故言體多於言用。老子多言治平之道,禪宗則不以為意。唯老子用世之道,卻非入世主義者,以其即用即舍,即入即出。老子以自隱無名為務,卻非出世主義者,以其即出即入,即藏即行。用舍行藏,卷舒自如;入出世間,悠然自在。余故常言老子為「超世主義」者,不主入世,亦不主出世。即入即出,即出即入;不沾不滯,不執不縛。以入出者,形也而非神也,外也而非內也,名也而非實也。一有分別相,便不一矣。老子與儒佛二家旨要,不盡同者在此。正莊子所謂:「上與造物者游,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。」(《天下篇》)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」(《齊物論》)。冥合天人物我、用舍行藏而為一者也。由道起用,用,道之所出,而用非道也。亦猶由日生光,光,日之所出,而光非日也。
其次,老子主無我,是真無我者也。而復以「無身」為教,以不自見、不自是、不自矜、不自我四條目,為「不立我」之旨要。禪佛雖主無我,然無處不以「立我」為綱宗。頂天立地,舍我無人。廓清一切,超脫一切,故以度人為聖事,以棒喝為接引,以閎辯為玄慧,以蒼生為迷羊。雖曰參須自參,悟須自悟,行須自行,證須自證,然總不捨隨機指點。老子力主「絕聖棄智」為務,以之為最上乘道妙,而以自愚為用。不先人而常隨人,不上人而常下人。曰「我獨頑且鄙」,何嘗以教人自尊自大、自狂自妄?禪宗自達摩初祖以下,無不「獨標一我」,有「天下無人」之概!故戒定慧中,尤重「慧」以為用。佛非悟莫至,悟非慧莫由。故說教與接引時,嘗有上根人、中根人、下根人之分;老子則渾而同之,混而一之。老子重玄理而不重玄智,以「若昏」、「悶悶」為是。禪宗則重菩提智,以證圓頓果。故重機鋒轉語,以達縱橫應物,重詭辭閎辯,以達出沒卷舒。如《壇經》曰:「我此法門,以定慧為本。」又云:「定慧一體,不是二。定是慧體,慧是定用。即慧之時定在慧,即定之時慧在定。若識此義,即是定慧等學。」老子反對用智,故自亦反對用慧。《壇經》又云:「一切處所,一切時中,唸唸不愚,常行智慧,即是般若行。」一念愚即般若絕,一念智即般若生。又云:「我此法門,從一般若,生八萬四千智慧。」而老子則一智慧亦不用,罔論八萬四千智慧。
其次,老子簡要,而禪佛繁瑣。老子言「無身」,只是二字;言棄智,亦只是二字。一無一切無,一棄一切棄。而六祖《壇經》言身智,卻曰:「自性具三身,發明成四智。」又曰:「三身者,清淨法身,汝之性也。圓滿報身,汝之智也。千百億化身,汝之行也。」又述四智偈曰:「大圓鏡智性清淨,平等性智心無病,妙觀察智見非功,成所作智同圓鏡。五八六七因果轉,⑾但用名言無實性。若於轉處不留情,繁興永處那伽定。」。⑿憨山大師認為:「此八句發盡佛祖心髓,揭露性相根源。往往數寶算沙之徒,貪多嚼不爛,慨視此為閒家具,曾無正眼視之者,大可憫也。」(見《夢遊集》)實則禪佛門中實多閒家具,教人去法縛,而多法語。天玄子於《了玄集》判此有曰:「千百億身無一心,何標四智與三身?八識元來無一識,何須轉處不留情?」其言實非強解。老子文雖簡古,卻甚平平實實;理雖玄微,卻極淡朴無華。此與大藏經之具萬千佛法,禪宗門下之多恆沙公案者,實大相逕庭也。
【註釋】
①據《大梵王問決經》卷三:梵王至靈山會上,以金色波羅苑獻佛,捨身為床坐,請為群生說法。世尊登座,拈華示眾,人天百萬,悉皆罔措,獨有金色頭陀破顏微笑。世尊曰:吾有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實相無相,吩咐摩訶迦葉。
②據《嶺南叢述》載:菩提達摩大師,為南天竺國香至王第三子。姓剎帝利,本名菩提多羅,後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羅,為之改名達摩,取通大之義也。
③據《指月錄》:初祖欲返天竺,命各言所得。有道副對曰:「如我所見,不執文字,不離文字,而為道用。」祖曰:「汝得吾皮。」尼總持曰:「我今所解,如慶喜見阿閦佛國,一見更不再見。」祖曰:「汝得吾肉。」道育曰:「四大本空,五陰非有,而我所見處,無一法可得。」祖曰:「汝得吾骨。」最後慧可禮拜,依位而立。祖曰:「汝得吾髓。」
④據《少室山房筆叢》卷四十八:「六祖風幡語,世所盛傳,然西土已有之。十八祖伽耶舍多,侍師伽難提尊者次,聞風吹殿鈴聲,師問曰:『鈴鳴邪?風鳴邪?』祖答:『非風鈴,我心鳴耳。』(《五燈會元》同載)六祖豈拾前人唾餘者?非一時偶合,則記者必有一訛耶。」
⑤宗密所撰《略傳》云:「能大師滅後二十年中,曹溪頓旨,沉廢於荊吳;嵩岳漸門,熾盛於秦洛。普寂禪師,秀弟子也,謬稱七祖。二京法主,三帝門師,朝臣歸崇,敕使監衛。雄雄若是,誰敢當沖?嶺南宗徒,甘從毀滅。」其所云與敦煌本《壇經》中一段相合,此段為後世所刪。
⑥敦煌本《壇經》.於六祖涅槃時有云:「上座法海向前,大師去後,衣法當付何人?大師言,法即付了,汝不須問。吾滅後二十餘年,邪法撩亂,惑我宗旨,有人出來,不惜身命,第佛教是非,豎立宗旨,即是吾正法,衣不合傳。」按此即指神會。據《宗密禪門師資·承襲圖》云:「和尚(六祖)將入涅槃,默授密語於神會。語云:從上已采,相承准的只付一人;內傳法印,以印自心,外傳袈裟,標定宗旨,然我此衣,幾失身命。達摩大師《懸記》云:至六代之後,命如懸絲,即汝是也。是以此衣,宜留鎮山,汝機緣在北,即須過嶺。二十年後,當弘此法,廣渡眾生。」此則與上舉敦煌本《壇經》合。
⑦事據丁福保箋注《壇經》本,所引敦煌本南宗定是非論,及《神會語錄》第三殘卷摘錄。略述神會當時一方面攻擊北宗之法統,普寂妄豎神秀為六祖之不當,籍建南宗法統;一方面力排北宗之漸修方法。並遭劾黜,於肅宗時,受內府供養,於是而六祖宗風大振,歿後德宗詔封七祖云云。
⑧《壇經箋注》引胡適之言曰:「神會費畢生之精力,打倒北宗,建立南宗為禪門正統,居然成了第七祖。但後來之禪宗大師,都出於懷讓及行思兩支門下;而神會之嫡嗣,除靈坦、宗密之外,絕少大師。所以臨濟、云門兩宗風行以後,更無人追憶當時出死力建立南宗之神會和尚。在《景德傳燈錄》書內,神會只佔一個極不重要之地位。他的歷史及著述,埋滅在敦煌石室裡,一千多年中,幾無有一人能知神會在禪宗史上之地位。歷史最不公平之事,莫過於此事者矣!然而神會之影響,始終還是最偉大最永久的,他之勢力,在此一千二百年中,始終沒有隱滅。因為後世所奉為禪宗唯一經典之六祖《壇經》,便是神會之傑作。《壇經》存在一日,便是神會思想勢力存在一日。」
⑨《頓悟入道要門論·上》:「如如是不動義。」黃檗《傳心法要.下》:「菩薩於諸見而不動。」靜篤非僅在靜中見也,靜固靜,動亦靜;不生心固靜,生其心亦靜;以「萬境一如,不起分別」,此即老子「歸根」之義。
⑩慧海撰《頓悟入道要門》,對此曾引申之曰:「或問:何者是無為法?答:有為是。問:今問無為法,因何答有為是?答:有因無立,無因有顯;本不立有,無從何生?若論真無為者,即不取有為,亦不取無為,是真無為法也。又問:何者是中道義?答:邊義是。問:今問中道,因何答邊義是?答:邊因中立,中因邊生,本若無邊,中從何生?今言中者,因邊始有;故知中之與邊,相因而立。」
⑾佛家有八識之說,轉識可以成智。五者,指八識中之前五識,即由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之五根,於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之五塵,有能起五種識之性也。八者,指八識中第八識之阿賴耶識而言也。此又名藏識。六者,指八識中第六識之意識而言也。七者,指八識中第七識之末那耶識而言也。此又名我見識。六七二識屬因,八識及前五識屬果。故曰五八六七因果轉。
⑿那伽定,即常定之意。《人天眼目·下》注云:「那伽定者,此曰龍定。龍常靜思攝念,故有定力,能現大變。佛有四威儀,而常在定,故喻龍也。」